《未必圆时即有情》多年前的余音

4、听人齐唱落离莲

　　这场本来注定无味的谈话竟谈得渐渐有味了。可见教务长的本领。但灵漪突然放缓语气，疑惑地问道：“不知教务长找我，究竟有何贵干呢？”
　　曲眉庭先乱眨了一通眼睛，方笑道：“外面传言，宋，宋小姐特傲，从不给人面子。我现在可真不觉得。”
　　“可笑。”
　　“也不奇怪么，有这样的才，才貌，出身又好，不，不傲才怪哩。宋小姐，你，说是不是？”
　　见他笑得亲切，灵漪微嘲道：“我怎比得了您？——教务长，又是留法硕士。”
　　“嘿，你可知我这留法硕士是怎样来的？不容易哦。
　　所谓一朝势落如春梦，敝家世，就是一部血淋淋的中国民间缩微史抄本！敝七世祖，是扬州大盐商，自认天恩厚重，不想富贵遭嫉，一纸参状就被杀鸡儆猴的皇上抄了家。曹雪芹笔下的贾家有多惨，我曲家就有多惨。可风水轮流转，捱到四世祖，凭聪明才智，当然也要有点手腕，又于清末中举进了官。然而子孙还是渐不成器。
　　至民国初年，我那标准的公子哥儿祖父已沦为豪赌之徒。为还债，他贱卖大片祖产，仍不能支，竟至混迹于乞丐之伍，千门打鼓沿街市，唱起了莲花落竹枝词谋生！一日，某大户办喜事，乞儿们啸聚门前歌唱，门人照例抛掷铜钱，众人蜂拥争抢。门里忽走出一老者，端详在那儿乱抢的祖父片刻，惊道：‘汝莫非当年立于高台，漫撒金粉笑引乞儿争抢的那个曲家公子么？’祖父突闻惊雷，历历往事涌上心底，顿时栽倒在地，断了气。
　　“幸而，家父聪明，传继了老祖宗那一脉见机行事、审时度势的血分。那时节国门已大开，德国人到上海经营颜料生意，家父牵线搭桥，可赚了不少钱。我这才有了去法国镀银的资本。说到底，若无这身银皮，曲某断无今日之地位哩。只可惜这个学校还不是国立大学。啧啧。”

　　灵漪听得惊心动魄，暗想此人对自家身世是何等稔熟，简直称得上铭心刻骨，不但时时向人念叨，自己心底更肯定百转千回，以至说得如此流畅，连结巴腔都全逃了。一时间心生凉意，喃喃道：“难道千百年来，中国人要想出头就这么艰难？”
　　“哼哼，‘何不策高足，先据……’”
　　“要路津。”
　　“对对，就是这么回事。曲某留学两载，旅欧中国学子之，之众生相，足够撰一部讽刺小说的啦。到底有多少人，心，心里真正揣着国家民族？啊？大多数留学生孜孜以求的依然只是回国当官发财，往，往上爬！”——他义愤填膺地一捶沙发背。——“□□元老陈，□□有篇文章，述其少时随兄长赴试金陵，一路看，看到读书人种种劣迹恶习，自此参透，透，这社会若不来上场天翻地覆的变革，必入死径。可曲某还另有一层见识。中华传统之要义即一 ‘忍’字。生生不息、否极泰来。换做外国人怕早就灭绝了。为什么？就因为我们是历史悠久的农业大国，春种秋收的经验告诉我们，只要忍过了冬，春天总会来的。可这种宝贵的精神普遍是向内为己而非对外惠人的。‘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的天下大同永远只是个美好的梦！你说我参得透不透？”

　　灵漪听得全入了神，心下不甘示弱，忙道：“可不是。最怕换汤不换药。我有个同学赵余心最好文史。她说咱们的图书馆就藏有嘉业堂刻印的《雪桥诗话》，作者杨钟羲。DEAN QU有无读过？”
　　“有印象，有印象。不过愿闻，闻其详。”曲眉庭其实连听都未听说过，却仍沉着微笑。
　　“ 我可记不清原话，只记得余心道，有一则这样说：‘然至废八股、裁胥吏、破资格，而仍无救于亡，则形式虽更，积习滋甚……’岂非接着这位陈先生，把民国后种种世态人心也分析了个底儿掉？”最后一句她学了北方话，说得很俏皮。
　　“精彩！”曲眉庭一拍沙发，陡然而起，“这这赵同学是男是女？”
　　“自然是女子，我的室友。”
　　曲眉庭不由吁口气：“竟，竟是女孩子？不俗不俗！她她人在哪里？鄙人很想见见。”
　　“她…….她很腼腆的，不大与生人交流。”
　　曲眉庭又吁口气，轻活笑道：“那就可惜了！不过日日后若有机会，定请请MISS宋引见。”
　　“好吧。”

　　见谈论越发入港，曲十分满足。他随意看看表，神情愈显和蔼亲切了：“请恕鄙鄙人冒昧，MISS宋呀，今天我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看重你，春江剧社的马公子，不知请了你多少回，你怎么就是不参加剧社呀？”
　　灵漪心下陡然一惊，曲眉庭见状老练地笑道：“我们大学剧社的经济实力可是是无比雄厚的，只无奈漂亮女演员员是一个也找不着。他们久慕小姐芳名，只只恨无缘相识。这回小姐终入了春江，焉无无近水楼台之理？居然拜我做做说客！都是我的好好学生，怎好好不帮？听说剧社社长，经济系三年级的马马方平还多次力邀，都被你一口回回绝了？MISS宋可知这小马的尊翁是何许人也？只怕——还要升呢！”

　　一个孔武有力的纨绔公子没头没脑的笑容在灵漪眼前闪过。其人手脚粗大，西装穿在身上颇紧俏，空起了好道家名字，却没学来一丝羽化登仙的本事。他是这弹丸小地宋小姐最猛烈的追求者之一，也自觉相貌一表家世风光最有资格。可惜手段每每笨拙用力，空无机巧。不过宋灵漪心里其实还是很满意有人这样用心地追求自己的，只是嘴硬而已。
　　所以灵漪略表轻蔑地笑了：“我，没兴趣。”
　　“少年心性。日后你走上社会，就知其中大好处了。”曲眉庭轻叹。
　　“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当然喽，对MISS宋你，怎么着将来都是人上人。只是我要提醒你，委员长不是提出了‘新生活运动’的主张么？校董会也有倚重MISS宋一一臂之力，促促进春江爱国娱乐活动之开展之意。我想，MISS宋总总当认真考虑吧？”
　　难道是软性要挟吗？见他轻薄的嘴角不自觉地浮起一丝诡异的微笑，灵漪忽感失望。适才他追忆家史剖析国情，谁都听得出真诚；可到头来他仍不过是这腐朽帝国行政机器之一员，只不过更辣手罢了。于是她做出老练的笑容，回道：“对不起，我已说过，入大学后，只求踏踏实实地学点东西，对演戏已无兴趣。”
　　曲眉庭笑容渐失。
　　“况且，家父早有严命，绝不许我再去抛头露面。他望我莫当花瓶，只把文凭当字人筹码。高等教育绝不是用来提高女性在婚姻市场价格的！”灵漪故意说得尖锐，而且声音提得很高。会客室静悄悄的，探出的红杏早又委顿。此刻人们好像都死去了。如若灵漪具有特异功能，能窥见曲教务长的内心，定会恐惧于这番解气的言论已掀起怎样可怕的黑浪。但曲眉庭只是微抽眉梢，就又吃吃而笑了：“既如此，我们只好，只好另想他法了。只望MISS宋日后能能回心转意才是。”
　　此人虽官气十足，到底还算绅士哩。灵漪想。她站立颔首：“那么失陪。”迅即上楼，银狐大衣的衣边在曲眉庭面前掀起一阵旋风。
　　曲眉庭魁梧地站在当厅，捏紧袋中烟盒，忽见红杏们又齐刷刷转向自己，忙沉一沉，待恢复自信气度后，方缓步、翘首，昂然走出。
　　“且看这辣手的DEAN曲怎样对付那自以为是的GIRL吧！”一个碰过宋灵漪钉子的男生口沫飞溅。“怎么他辣手？”男生身边的女友于沉思中挑眉。“自然，你以为教务长能是一般人？”女友眉目簇合，温柔地靠将过去：“他对付他的，又关你啥事体！下午到底去游湖还是看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