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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醒后楼台,与梦俱明灭 ...

  •   那一天,直至夜幕轻垂,赵余心仍踪迹全无——显然又泡在书海里了。
      宋灵漪有些不以为然,老做书呆子毕竟也没多大意思。等了半天,她只得独自来到女生餐厅,要了碗银耳粥慢慢喝。忽然女工告诉她有电话。原来是父亲回来了,命她速回北山。
      因天色已晚,宋鲁直派老董专程来接。等黄包车到家时,饭已开过,一问继母和三个弟弟旅途劳顿,都去睡了。只父亲一人在书房等她。
      宋鲁直始终抗拒西化家庭的时髦风气,故特意在天井中央造了条花廊,直通后花园。园子不大但山石错垒,曲径通幽。而厅堂和书房中历历陈列着洒金屏风、多宝阁等古色古香的家什,供着些精美瓷器。

      “父亲。”宋灵漪穿廊度院,来至书房。敲门,进屋,问安,将程序一一履行完毕。
      “听奶妈讲,你一早就回来过了?”身躯伟岸的宋鲁直从窗口转过身,拿下烟斗,指指窗旁红木雕椅。
      待父亲在桌前落坐,灵漪才坐下:“是。可家中无人。”
      “难道说这个家就如此不堪你忍受,连多呆一刻就不行么?”宋鲁直继续发问,却含了悲怨。
      灵漪依旧无言。
      ……
      ——“亭。”床上的女人在哀声唤,声音很有点不耐烦。八岁女孩忙收回投向院中斜阳的目光,跑到屋角的檀香木大床边,轻巧地拉开金色帐钩,将土灰色床帘挽起。母亲瘦弱的身躯横在床上,却只占了很少的位置,愈发显出荒凉的荒诞。床角深处,那揉皱了的《花月痕》,和这恹恹的脸同样枯干凋尽。
      灵漪极熟练地取过靠垫,扶起呻吟的母亲,从床边炉上端起温着的药,又从玻璃盒里取出几颗冰糖,带着哄骗的语气说:“喝完再吃糖,一点不苦。”
      母亲苦着脸,勉强喝下药,灵漪忙捏住糖滑入她嘴角,又取过毛巾拭泼在被头的药渍。
      “苦得来......我这死病,活着真是万分辛劳呵......”
      “大夫不是说了吗,总比旧年好些了。等到开春,若无变化,就有望痊愈。”
      “你以为姆妈是《红楼梦》里的秦可卿?说到底,这不是在咒姆妈吗?”
      小灵漪不好意思地笑笑。

      过了一会儿,母亲归于宁静,重新躺下,问:“外面落雪了?”
      “快了,姆妈。”
      “八年前,也是这么个阴丝冷的落雪天.....那时节,我独力抚育你,身边只有奶妈服侍,可真苦命!”母亲怔眼望向灰黑的帐顶。
      “那,爹爹呢?难道他不在你身边?”
      女儿不解的目光使母亲一时愣了:“你说,他?”
      “你刚生下我,他就不来照顾?”
      “他呵.......他在外地…….”
      “姆妈!”小灵漪抓住母亲的手,“别再难过了,还有我呢!”
      “什么?......”母亲呆滞的眼睛渐转向她,离散的目光让她心痛。
      “姆妈,我说,我会一辈子守在你身边的!”她大声道。
      “你?......傻孩子,你个女孩儿家,能守我多久?”母亲长吁一声,又咳起来。
      小灵漪急忙站起,为母亲捶背。母亲一下把她搂在怀中:"亭,姆妈只有你了。只有你了!答应我,孩子,等你长成了大姑娘,千万不要轻易信任男子们的誓言!答应我!"
      "姆妈,随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
      ——"那时我留的钱足够你读书了。"廊上,金丝雀还不入睡,在月色里只顾宛转欢叫,这声音竟是灵漪不愿听到的。她的确古怪。而父亲沉闷的声音又催她猛醒:"你那时就管账目,心里很清楚的。"
      "你是为我读书留下了足够的钱,可不知为啥,你就是没给姆妈留下买冰糖和花生的那几个铜钿。"灵漪直视父亲,"不是这几个钱你拿不出,而是你从来就没有把她放在心上过!"
      宋鲁直双臂支桌,以手捧头,对女儿的严责一声不吭。

      灵漪之母周氏,尽管出身浙东书香门第,却自小因貌丑性乖倍受家人、亲朋甚至仆佣漠视、嘲讽,甚至很少被允许与父、母姐妹共桌进餐,26岁上还找不到相当的婆家,最后父亲破釜沉舟,看上了邻县破落书香子弟宋鲁直,容忍了宋之亡父流传乡里的恶名,以资助宋出洋留学为交换条件,在一个如磐的深夜,用两顶素轿将女儿和女仆悄没声儿地送于宋家旧宅,又暗中雇人将宋家装修一新,便感仁至义尽,从此再不理这终于泼出去了的的浑水。
      成亲后的第二天,宋鲁直便撇下妻子赴了东洋。
      沧桑一瞬,民国肇造,袁氏沉浮,军阀混战......政治风云动荡诡谲,周家几个或有权势,或有令名的亲家都随倚恃势力的骤坍潦倒破败,甚至下狱、暴死、倾家荡产.....而在日本就加入同盟会,归国后又在参事部任职,学养深厚的宋鲁直,瞬间为岳父青眼相加。可无论人们先前的冷漠鄙视,还是后来的协肩阿谀,对这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而言,都不过疥廯蚊虻。他本就无法接受那时刻提醒着某种耻辱与屈服过往的丑陋女人。
      他长年居住北京,往往一年才回一两次老家。北京,才是他真正的归宿。
      1917年冬,女儿诞生了。甚至连孩子的大名也是做母亲的起的,他只送了襁褓中的婴儿一个小名:亭亭——就此停了吧。

      十年后,在一生的哀怨与企盼中,始终无能解脱的周氏悄然病逝。他回老家接女儿来到北平;一年后续娶一小家碧玉为妻。年轻夫人的艳丽与伶俐,曾使心死多年的他必然地如醉如痴,但好景无长,“假继惨虐孤遗,离间骨肉”古老一幕的上演,又令其必然地伤心断肠。加之沉浮宦海多年,深晓仕途险恶,个人又无挽狂澜之力,一腔救国壮志也灭,遂携妻、子南归,挂个闲职,退守林泉,做起了养花对弈,品茗挥弦的寓公。
      教他如何对光风霁月的18岁少女诉说这一切呢?这个性气激烈的女儿最为痛恨各种形式的交易,而她自己,却恰是这桩以情爱换前途的人生交易的产儿!

      确实,对那个完全隐没在阴影里的,无辜善良的女人,自己欠下了太多心债。他支着头,沮丧地暗想。而这欠疚感,是在渐近老年,种种欲望已退,思想逐渐清明的状态下,才发生的。若有来世,怕依然会无所顾忌重蹈覆辙。人天生是审美的。男人,尤其血气方刚的青年,又怎能将感性热烈的爱喷发于一截枯木?然而,这一截枯木却以其终生完成了惟一一件撼动未来的事情:培养了一个天壤之别的女儿。

      和多愁多病、优柔寡断的母亲截然两样,灵漪自幼便精干强健得很,以一少年管理众仆佣而井井有条、赏次分明。仆人们不怕太太,却只怕这位八九岁就几不近人情的冷漠大小姐。她,竟反过来成了母亲的保护伞。宋鲁直那时从北京回乡后,见此光景大为惊喜,每每夸奖:"你倒像我的女儿。"自此爱如掌珠。
      她自幼酷爱读书,亦敬重博学多才的父亲,唯一不能原谅者,就是名士父亲对可怜丑母的冷淡。直至已成年,她仍无法理解,难道对一个男人来说,女人的美丑而不是性灵之善恶,竟是天平上最重的砝码?难道他们就没有最起码的同情?父亲对穷苦人,可是很慷慨的呵。
      但她终生感激父亲坚持让自己受到完整的教育,有主见有文化。可母亲却一直不愿放她出去读书,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就是识点字,又怎样?"她对奶妈说体己话:"这孩子生得不算差,将来就是不识字也嫁得掉的。"奶妈转过头就把这话告诉了小姐。
      可是父亲还是坚决地拿出一笔钱,让她进了小学堂。"时代不同了,女孩一定要自立自强。"过年回乡吃饭时,他看也不看怯怯地坐在桌角扒饭的妻子,只是对灵漪说:"只要你读得下去,父亲供你到大学。"母亲麻木地听着,望一眼丈夫英挺的侧影,又惶惶低头,数着碗里的饭粒。

      中年后的母亲渐近慈祥,对这一既成事实,也像对生命里其他事实一样,毫无反驳地容忍了,进而产生某种絮絮的兴致。而在料理家务、修习课业之余,她也尽力陪伴孤独的母亲。每日入夜,母女二人共飨猪油豆沙芯汤圆或猪肉青菜馄饨。到父亲留下的钱快要用尽时,便常吩咐厨娘以猪油和着剩饭煮了,吃起来也特别香甜。作为女儿,她是一辈子不厌其烦地诉说苦闷的母亲最忠实的听众,虽然母亲几乎从未谈及那些她必定最感屈辱的事实。在猪油饭的溶香中,和着母亲一句句长叹,她一口口吞咽悲哀。待孤灯将灭,服侍母亲爬上高大、深远、宽阔的床,听她微微叹气,深陷入放了汤婆子的软被中,再替她放下双层的帐子后,带上门,走到外屋,宋灵漪这才点上灯,拿出课本,做功课。
      她从未有疲累之感。她精力充沛,禀赋坚毅过人。她想,这必定得益于父亲。

      左邻右舍都传说,杜家那窝囊女人,倒生出个厉害角色。自她抛头露面管家理财后,虽还只是孩子,却也常招来评头品足。人们惊叹乡里从没出过这么周正的女孩。灰蒙蒙的杜家老宅因这颗明珠陡然生辉。提亲的人踏上了蒙着灰尘的门槛,大半是周围乡绅,甚至连母亲的两个姐姐也为自己的儿子来探过口风。女人们不去问母亲,倒常在路边截住放学后的灵漪,话里话外试探来去,好象即使在这件事上,杜家做主的人也是她。但一来二去,人们领教了这小孩子的厉害。"真是鬼精灵。不要鬼狐附体哟!"碰了一鼻子灰的女人们私下议论。碰了一次钉子后,也有媒婆避开灵漪,托奶娘引见,找母亲攀谈。
      一直长躺在床,对什么都没兴趣的母亲忽然有了排遣漫长时光的动力和精神。白天,她和三两登门的说亲人相谈甚欢,晚上竟兴奋得睡不着。"其实呢,人家这么看得起我,看得起我们杜家,也是前世修的福分。"一日,在吃猪油饭时,她对女儿放话试探,“女孩儿家总要嫁人的。说话就到出阁年龄了。不如早订亲的好。我看呢,男人最要紧的是人材老实。张家那个儿子,你见过没有?虽说年龄大了些,脑子也不太灵光,但家产底子厚,将来嫁过去,终归对你好的.......”
      "姆妈,你在说什么!"小灵漪忍无可忍,终于叫起来,"你不是说男人都没有好东西吗?为啥又要急急地把我往外推!"
      "啊呀,不同意就算了,急得那死相做啥!"母亲陡然冷淡,不满地推开饭碗,走向床。"别以为自己将来就一定是八抬大轿的命!你是啥?珍珠宝贝?!不是伤你心咧,有的女孩儿家不是女大十八变,变到上轿观音脸,而是越到上轿越推板哩!哼,人家的丫头哪里敢顶做老的嘴?还不是我自家没用,连女儿也瞧不起......"母亲又哭起来了。

      她永记得母亲死前的一幕。母亲一生没有受过苦,吃过累,这也算是她不幸中仅有的福泽。但并不辛苦的生活非但未滋长任何生机,反而多病多愁。后来青春飞逝,身体赖以生存的那点自然活力彻底消失,她也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寿终正寝了。
      那是一个深秋。炉子上还徒劳地炖着药,灵漪坐在母亲身边,握着她冰冷长瘦的手,自己已麻木不仁。半晌,母亲慢慢睁眼,喉间咕噜作响。平日里暗淡无神四处躲闪的眼睛,在这最后时刻忽然清澈明亮,一张枯黄的脸上,烧起漫天红云。"姆妈。"灵漪的眼泪落下来。"不要哭!"母亲镇定而厌烦地摇摇手。
      她急忙拭去泪,诧异而又悲伤地看着那双明目。
      "婷,姆妈就要去了。这是姆妈的天命,可来得还是太晚些.......老天早知姆妈不敢寻死,所以就这样慢慢地折磨姆妈。好在现在老天也厌烦了,姆妈终于解脱了。"
      "姆妈!"
      "不要插话!"母亲冷冷摆手,忽又平静,恢复往日絮絮的伤感,"婷,这一辈子,除了你,没人对得起你姆妈。父母,姆妈不敢责备,只能怪命不好;兄弟姐妹,简直如路人,姆妈最高兴的就是他们也曾来向姆妈讨好;但这些都不是一个女人盼望的根本。像姆妈这样的女人,心里最看重的,还不就是能有个丈夫疼惜自己,像其他女人那样。至少,不能一世,就是几天,也有个回味啊......"母亲终于放开所有的束缚,侃侃而谈,"我不是怪你父亲,他和天底下所有男人都一样。我又能怪他什么呢,换个人也如此。他还算好人,对我不薄了。我只能怪,怪自己不争气,没有张漂亮的脸子,没有读进过什么书,学个安身立命的本事,否则,我凭什么要仰他的鼻息,吃他宋家的饭!"
      宋灵漪悲凉地望着姆妈,一种从未敢深想的疑惑,此时从深海涌上水面。

      "婷,你是姆妈心底里最想做的那种女子。又能干,又漂亮。将来,哪个男子不被玩得团团转?但是,千万莫信这些男人。答应我,你要离他们远远的!不要上了他们的当!否则,你定会后悔一辈子的!"
      姆妈脸上露出决绝神色,眼睛越发冷酷清亮。灵漪忽然想,如果父亲这时看见姆妈,大概会有一点心动吧?可惜,太晚了,姆妈也不需要了......
      "答应我!"姆妈紧紧抓住她的手,"告诉我,信不信姆妈的话?"
      "信......"灵漪小声说。她觉得这并没有什么意义。男人和她,和她将来想成为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答应了,就一辈子不要反悔。明白吗?姆妈信你,只信你!"
      这双畸形之目,在生命的终点,终究焕发了夺目的光彩,平日却为何总被阴翳蒙罩?她终于下定决心,为了被毁灭一生连骨头都不留的,给予自己生命的人,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你走吧。”宋鲁直眼里掠过天边苍凉的浮云,“不要再说了,我想自己静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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