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必圆时即有情》多年前的余音

3、自锄明月种梅花

　　她闷坐了会儿，身上越发冷了，起身而行。
　　30年代，这种教会大学都很有钱。春江大学的女生楼依山就岩，装饰得极富丽豪奢。外墙彩画精美，镶嵌五色文窗，从外面看去很像教堂。旁设小园深轩，备极轩敞，却是古色古香的中国风格。楼道很宽阔，地板是软木铺就的。宿舍皆朝阳，三人一间。她从门口看了一眼，赵余心不在，另一个室友，教名为“琼”的，正坐在窗边沙发上对着小镜描画眉眼。几位来串门的小姐坐在桌边边谈笑，边吃些水果点心。

　　灵漪先向她们打个招呼，遂坐在床头，把墙上一副水墨画两侧的烟色绦带——雅称“惊燕”的——拂了拂，像在询问它们是不是也感到憋屈？画上一美人淡妆素服依栏而立。背景为茅舍疏篱。空白处题诗：“自锄明月种梅花。”这种画境本无太大意思，在她这年纪却很沉迷，看着那画，飘飘然似乎就生了出尘之意。
　　琼修着指甲搭讪道：“阿尔米达，你为啥这么早就回来啦？”
　　这洋名听着挺奇特，是当年教会女中的意大利籍嬷嬷为她起的，她一直懒得换一个，就这么用着吧。她想。像当时多数的教会生，她熟读圣经，也常做礼拜，却未受洗礼。信奉儒家思想的父亲送她进基督学校学洋文钢琴，是为了赶大流随大势，但他严禁她入教。她也觉得这信仰到底是属于外国人的。谁知道呢。
　　在这里，洋派头是正餐，精通英文比搞专业更来得重要。拜家世所赐，学成之际，肥缺们自会从天而降。当然也大可于毕业后继续游手好闲走马征歌，最终修成位风流名士，或很懂“穿衣吃饭”的高级花花公子。——这尚指男生。至于寥寥女生呢，在当时读大学几乎和添一份高级嫁妆是划等号的。
　　灵漪不答，却反问：“雷娅呢？”雷娅是赵余心的洋名。
　　“有谁注意了么？”琼以涂上蔻丹的纤手剥着新橙，懒懒发问，众人皆懒懒摇头。灵漪暗想：可我的一举一动都有人注意着呢。
　　“去图书馆了吧。”终有人懒洋洋道，“想想看，像她这样丑的女孩可有别的去处？”
　　为何人们嗜酷至此？甚至——是我们中的大多数。于是乎隐蔽的暴力就成为再平常不过的东西。灵漪并不想破坏邻里关系，只鼓起嘴转向那副画，长久望着，似要走进那桃源就再不出来。
　　于是女孩们又聊了会儿，遂告辞而出。琼拖着长睡衣，也跟着她们走了。门被不轻不重地关上。宋灵漪靠在沙发上，默想心事。这时女工又敲门而进，一一汇报上午有哪些绅士慕名来访。见灵漪似听非听，遂调转话题道：“宋小姐等下要不要我把午饭送上来呢？今天的菜品很丰盛，还有新聘的上海厨子做的西式甜点。”反正这些都含在昂贵的住宿费里了。灵漪沉吟片刻，道：“给我和赵小姐各留一份，这会子我先去图书馆。”女工答应着去了，一会儿却又转回，气喘吁吁道：“曲教务长就在楼下会客室，正等着见你呢。”

　　曲教务长，大名叫曲眉庭，年近四十，是留法回来的。几个月前，灵漪他们刚入学时，校方召开了迎新恳谈会。那日灵漪故意迟到了，避开各色目光，只远远坐在角落里，拿了本《红楼梦》准备打发时光，却发现不远处孤零零地坐着个满脸麻子，一只眼睛还有问题的女生，她也没有听曲教务长的说话，而在津津有味地啃着《资治通鉴》！灵漪主动上去搭话，方知那女孩子叫赵余心，与自己竟是同班的。虽性气不同，两个在外貌上天差地别的女孩子很快便相与雁行。
　　当时曲教务长说了些什么呢？再想不起来。当时灵漪翻着《红楼梦》，漫不经心地想，此公既能做官，精力充沛自是不必说了，且看上去西服革履满面红光，在社会上混得有出息。对这样的人，她虽不至反感，好评也无从谈起。——现在竟连堂堂教务长也屈尊而至来请她会晤了！她不由低声自问，我灵漪一介新生，何德何能？见女工望着自己的眼光也很怪，她下意识地皱皱眉，一字一顿道：“应、允。”
　　女工走了，灵漪对镜精心地理顺刘海，再披上那银狐大衣，按照绅士应等候女士十五分钟的社交规则掐准时间，才徐徐下楼。

　　女生宿舍楼底被布置成为华丽典雅的会客厅，正中几排美国进口的长沙发雄赳赳的交相对峙。此时正有几对情侣利用开饭前的甜蜜时光陷在各张沙发里唧唧细语，各不干扰。灵漪站在楼梯上用眼一扫，门口一位身材魁梧、西装革履，肩膀一高一低，头颅偏狭的中年男子迅即把烟掐灭，迎上几步，上阶笑道：“MISS宋，鄙人——本，本校教务长，曲眉庭，JIM QU。”声音不高却很阴柔。一霎时各只沙发里深陷的头都红杏出墙了。
　　灵漪点头致意，彬彬有礼：“您好，DEAN QU。”
　　曲眉庭满面都是红光，款款引她下了楼梯，请她在门口沙发落坐，自己也随之坐了，侧过身，手臂很自然地搭在她头顶的沙发背上，开朗又亲切地笑道：“MISS宋真不愧为名门之后，果，果然风雅超群。”
　　“不知教务长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呃……”曲眉庭扶扶金丝镜，一声咳嗽，始露正色，“MISS宋不知罢……去年，呃，就是耶诞那日，我专程去教会女中赏鉴过阁下主演的英文剧《青鸟》哩——Oh，My God，stunning！stunning！”
　　有人这样默默关注、欣赏自己，任灵漪多么清高也不免得意暗生，虽说他把stunning念成了stanning，让她突然有点质疑他留学生的身份。
　　灵漪故意绷住脸，说：“那，是为给黄泛区灾民募捐组织的义演，纯属玩戏么，不必当真。”
　　““NO，那才是PURE ART，”这次他又把PURE读为Paul，好像嘟噜着嘴皮在唤“亲爱的保罗”，灵漪进一步怀疑其学士资历，虽然——据说此公还毕业于某名校；但见他毫不脸红头头是道，又想：当官的本就是这么个样子吧？见这女学生一时间略显沉默，曲眉庭立刻乘胜追击，昂然道：“为灾民出力，怎可以玩戏目之？”
　　灵漪暗自羞愧。论本心她并不想这样说的。“可和学业相较，就是娱乐嘛。”她低声辩解。
　　“不，不——”曲眉庭摇摇手，胜利地笑了，露出小半个酒窝。随即重重一叹：“是的，在我们广大的中国啊，广大的农业社会，永，永，永难断绝天灾、人祸。黄河泛滥，死了多少人！可是方今强敌还在磨刀霍霍，兄弟却仍阍于墙……”
　　“要是众人团结一心，对抗外侮，内治国家，该多理想啊！”灵漪亦感慨系之。
　　“宋小姐关心国是，令人钦敬。”曲眉庭轻轻拍手。
　　“不，我只是觉得，自古以还，农民好像永远没有出路。”灵漪神色迷茫，“现在国家也要没有出路了。”
　　“此言差矣。令尊贵为学界泰斗，宋小姐岂不了解知识界、经济界这几年均大有起色？”
　　灵漪点头。
　　“但愿日本人能多给我们留点时间。”曲眉庭感慨。
　　“怎么倒要求日本人来赏我们时间？”
　　“权宜之计么！我想这也是委员长的深谋远虑。”
　　“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