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沏茶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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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
生田绘梨背着背包，走下出租车。
进入五月，外面的温度却比往年此时要热上很多。特别是今天，太阳悬在头顶，刺眼的阳光流泻。
她不由眯了眯眼，赶紧从背包中拿出一顶帽子戴在头上。
环顾一下四周的景色，生田绘梨自嘲地笑笑。
曾发誓自己永远不要回到关西，可事实证明，太多誓言都不一定会被好好遵守。比如现在，她又坐JR回到了关西。
不过，这次是因为在京都的外公要见她。
生田功一，这位向来不苟言笑的老人，常年住在关西地区另一座颇具代表性的名城——京都。
京都，古时候被称作平安京。从公元794年桓武天皇移都开始，京都在长达千年的时间里，都是作为日本的首都而存在的。
就和大多数京都人一样，生田功一性格高傲自矜，生活宁静淡泊。而且从二十年前起，他就对女儿嫁到大阪一事耿耿于怀——在生田功一心里，如果说京都人继承了日本千年来名流贵族的品格风骨，那么大阪人就都是粗鄙的商人小贩之后。
大阪的一切，从大阪腔的口音到大阪人天生的幽默感，都让这位京都老爷子无法忍受。更别提，女儿竟然是嫁给一名大阪人了——大阪！
而如今，这桩他吹胡子瞪眼了二十年不看好的婚事，最终走向破裂的结局。他的女儿生田千代子，最终没能和大阪的杉原卓男白头偕老，也算是印证了老爷子当年看衰眼光的精准。
不知生田功一面对这种事实，是该笑还是该哭呢？
但不管怎样，总之，他还是二十年来，第一次主动开口要见他孙女，生田绘梨。
这并不意味着，她从未见过这位京都的外公。
事实上每年，生田绘梨都会定期来京都探望对方。只是，外公对她态度向来淡淡的不怎么喜爱，也从未说过想见她之类的话。
因此久而久之，生田绘梨对外公的感情也很淡薄，甚至有些畏惧这位总是不苟言笑的老人。
也不知道这次，外公叫她来京都，究竟是抱着怎样的想法。
生田绘梨一边沉思着，一边走在斑驳交错的树影下。
她经过一座座低矮的庭院，身前身后都不见他人影踪，整个空间气氛安静的只剩下她的脚步声，还有微醺的阳光。
青色石板小路有些地方凹凸不平，还有些狭窄。低矮的围墙白中微微泛黄，显出时间久远的沧桑和落寞。曾经辉煌了千年的名府京都，作为平安京而存在的城市，如今却并不比以往繁盛，反倒产生些淡淡的寥落。
“到了。”她停在一处房屋外，自言自语道。
整座房屋和周围的建筑一样，带着庭院，占地面积极大。简单的白墙红瓦，和式风格房屋。虽然看上去有些年代感了，但是生田绘梨知道，这正是京都人引以为豪的地方——岁月沉淀之美。
门牌上虽写着“生田宅”，可看上去，屋内安静的似乎没有人。
她有些犹豫要不要敲门。
就在这时候，门开了，有人走了出来。
“啊？绘梨？”出门的人看到门前杵着的绘梨，一开始吓了一跳，认出眼前人后，才平静下来打招呼：
“哎哎哎，快进来~~来之前怎么不跟阿婆说一声，阿婆好去车站接你！”
是外婆。
“外婆！”生田绘梨才鞠了个躬，就被外婆攥住手，不由分说的强硬中，又带着些温柔地拉入家门。
“不要多礼，都是老头子不好，总是板着脸叫你们遵守这个礼那个礼的，看你们，人都变拘束了……”
外婆笑着说，语气还带点对生田功一的责备。
而生田绘梨只是腼腆地笑了笑。
外婆与外公是老夫老妻了，当然可以嘴上这么埋汰对方。她若是顺着外婆这么说，可就属于不尊敬老人了。
“外公不在家吗？”四处望了望，没见人影，生田绘梨有些好奇地问。
“他呀，一大早就闷在茶室里了。”外婆这样说着，语气里依旧有些埋怨的意味意味。外公和外婆虽然育有几个儿女，可是随着儿女各自成家立业，京都老宅里早就只剩下了两老。
生田绘梨听了此话，顿时松了一口气。外公的严肃，不是一般人能抗得住的，谁让他曾经为天皇光源氏工作过呢，早就养成了让旁人退避三舍的气场。
正好，她可以趁机在外婆家放松地吃吃喝喝，看看电视，陪陪外婆！
不过，一会儿之后，她就笑不出来了——外公让外婆叫她进茶室。
虽然外公没说，但潜在的意思显然是要行茶道。
等生田绘梨辛苦地穿好和服，跪坐在茶室里时，已经距离外公叫她过了很久。自不用说，这种晚到的懈怠行为，得到了外公瞟过来的冷厉一眼，显然，老爷子非常不满意。
两人静静对坐了一会儿，没有任何语言交流，不约而同地互相行了一礼后，外公便沉默地开始行茶道了，这是外公惯常的寡言少语风格。而生田绘梨，没有什么沏茶经验，只能是作为客人静静地观察外公的茶道。
点炭、熏香、煮水，生田功一的动作行云流水，寂静的茶室里流转起淡淡的香气。
生田绘梨安静地聆听着水渐渐煮开的滚动沸腾声。
外公则低头擦拭茶具，虽然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可生田绘梨却觉得，能从他脸上隐约捉摸到一丝温柔。
青绿的茶粉被满满注入烧开的水中，生田功一拿起茶筅，一丝不苟地搅拌起来。明明是看似普通的动作，可是茶道主人对茶道庄重神圣的心情，却也被一点点溶入了茶水之中。
她呆呆地看着外公沏茶，一边慢慢地吃着和果子。不知不觉过去了很久，直到茶粉被彻底溶解，搅成泡沫状后，她才恍然意识到茶已沏好。
接下来是敬茶。
生田功一将茶碗转了两下，送到绘梨面前。生田绘梨小心地接过茶碗，按照礼仪也转了两圈茶碗，直到将碗面花纹对向生田功一，举碗至额心位置，定了一会儿，再放下来，重新拿起茶碗，开始品茶。
和、敬、清、寂，乃茶道四规。生田功一对茶道的热爱超乎想象，他坚持修炼茶道数十年，造诣极高。即使是他的外孙女绘梨，也难得喝上一次外公沏的茶，因此大感荣幸。
茶的香气流转在舌尖，让生田绘梨禁不住闭上了眼仔细品味，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来。而此时她才发觉，外公已经悄然无声地将茶具撤了下去。
两人对坐，接着默默对视。
生田绘梨原先怡然自在的情绪，又渐渐退隐了下去。虽然莫名有些紧张，但她依然勇敢地直视着生田功一平静无波的眼睛。
爷孙俩好像在这一刻较上了劲儿，空气里香气犹在，一片寂静，只余下一老一小不甘示弱地对视。又或者说，是生田绘梨单方面的与外公较劲，外公其实只是在平静地看着她而已。
“茶道的精神，你认为是什么？”
突然，生田功一发问。
生田绘梨揣摩不透外公的心思，想了一会儿，谨慎地开口：“茶禅一味？”
生田功一微微点头：“可以这么说。只是，你清楚茶禅一味的意思吗？”
于是，她结结巴巴地说了一通禅宗以茶修行的话，说到一半自己也颓然地放弃了。
说实话，她知道茶与禅宗的关系，也知道一休宗纯。可是，论到真正去参悟和理解“茶禅一味”，她还远远不够。
生田功一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笑容很快又隐在了苍老的面容之下。
只听他似有感叹地说道：“井伊直弼在《茶汤一会集》里曾经说过：‘追其本源，茶事之会，为一期一会，即使同主、同客可反复多次举行茶事，也不能再现此时此刻之事。每次茶事之会，实为我一生一度之会。’”
“在我看来，井伊直弼先生说的很好，茶道之本源在于，一期一会。”
生田绘梨细心感受着一期一会四个字，半晌才开口：“确实说的好。一期，一生。一会，一次相会。”
“坐在一起喝茶的机会，或许一生只有一次。所以，和每一个人，一起喝每一杯茶的时刻，都要特别珍惜。因为有可能，下一次与你面对面一起喝茶的，不会是原来的人。下一次与你一起共处，经历风雨欢笑的人，都不再是原来的人。可能，人与人一生只有一次相会，然后再也不见，再也无关。”
说着，生田绘梨心中竟然产生一点悲凉。
佛说，我用前生五百次的回眸，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别说是陌生人，一生只见一次，血脉相连的亲人，最后有时候不也断了关系，不再相见吗？
命运无常，捉弄人至此。
外公老迈而平静的眼神似乎洞察到了生田绘梨的心灵，他沉默了会儿，说道:
“世人对于一期一会总有误解。会以为，既然一生只有一次，就应当好好珍惜。其实，执着于珍惜本身，不也违反了禅宗清寂自然的真谛？”
“其实，人的一生，注定了总会有人相逢或相离。在人生的列车上，每经过一个站台，有人上车，有人下车，车上有你喜欢的人，也会有你讨厌的人，但不管怎样，他们最终都会离开。有时候，你会以为有人能够陪你走到最后，结果却会让你失望。不管你珍惜还是不珍惜，相会也好，相离也罢，事情都不会改变。”
“既然如此，不必执着，不必固执于过去，那些曾经的相会或者相离，所带给你的悲伤。”
“总有一天，再悲伤的过去，都可以慢慢烟消云散。”
生田绘梨闭上了眼。
这一刻，她知道外公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她，也能够认同外公的观点。
父母离婚这件事，已经成为了悬在她心口的一柄利剑，时不时地刺痛自己。如果，她能足够平静地对待父母离婚，就不会作出突然搬到东京这种事情了。
可是，她能认同……却做不到。
没有办法不执著于过去，没有办法不恨那个永远离开了她的世界，却将伤害毫无责任地丢给了她和母亲的男人……没有办法，做到坦然，好好地对待这一切悲伤。
那个明明是自己做错事出轨，伤害了她们的人，如今却可以狡猾地凭借婚前财产协议，即使离婚也能拿到大半财产好好生活……这样的事情，怎么可以不恨，怎么可以不执着!？
她一下子站了起来，这一瞬间脑内的缺血让她有些失重的晕眩，但她努力维持住直立的骄傲站姿。
“……谢谢您，外公。可是，对不起……我要让您失望了。”
她克制住着自己复杂的心情，冷静地开口。
然后深深鞠了一躬，离开茶室。
在走出茶室，拉上房门之前，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又突然间涌起愧疚地不敢看外公，眼神一转，望见了茶室内，桌上放置的插花。
时至初夏。
阳光透过窗格，洒落在桌面。
而紫色的菖蒲花，已然开放。
那是外婆的花道，外婆用温柔的双手，摆放出来的形状。
生田绘梨微微有点想笑的冲动。
总是冷面的外公，却意外的也有着温存的一面。
会特意用茶道劝她解开心结，会小心地摆上外婆的插花。
那一瞬间，她想到。其实，人生，不止一期一会吧。
一定一定，可以找到朝朝暮暮的人。
只是。她和母亲，都没有遇到而已。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 沏茶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