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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东京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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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田小姐今天的表现让人印象深刻。”
胖乎乎的大叔笑眯眯地说,毫不吝惜他对生田绘梨的赞扬。
生田绘梨微笑着道谢,并婉转地询问面试是否通过。
“啊,如果没有意外差不多是通过了。生田小姐再确认一遍你能来打工的时间吧。我方便做安排。”
于是她礼貌地说明自己只能工作日每周三天在放学后,周末半天的情况。老板点点头,拿出一块日程安排板一边看一边修改着。
一时两人静了下来,生田绘梨望着她身处的这家料理店,怔忡地发愣。
在三个月前,父母还未离婚之时,她绝对想不到自己会落到这样的境况。
人生17年,她都以为自己生活在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直到有一天突然,生活撕下了假面,残破的真相浮出水面。她的父母一夕之间就离婚了。她的家庭,一夕之间也崩塌了。
都已经在一起二十多年了,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等到她都17岁时突然离婚呢?就算是彼此不爱对方了,甚至讨厌对方,一直只是在忍耐对方,那为什么不能继续忍耐下去了呢?
“小梨,如果爸爸妈妈离婚了,你想选择跟谁在一起?”
他们什么都自己决定了,只到最后才来问她这一句话,问抚养权的归属。
那天是生田绘梨春季开学没多久,她捧着外边买来草莓慕斯走进家门,就被迎面走来,满脸泪痕的母亲千代子问了这么一句话。
“嘭”的一声,她手中的草莓慕斯跌落到地上。整个空间只剩下母亲,母亲的眼泪,还有她,以及她错愕惊惶的表情,满地的狼藉。
她把自己关在黑暗的房间里呆了一夜,想了很多很多。出来后,已经决定了答案。
跟母亲。
其实,她都快18岁了。跟谁并没那么重要。以后,就得靠她自己走下去。妈妈当了那么多年的家庭主妇,以后一个人,生活会很艰难。
她要照顾妈妈。现在,还要承担来自冰帝高昂的学费。
而且,自她一来到东京,就打定主意,学习之余要出来兼职赚钱,补贴家用。
这家料理店招收兼职,时薪不错,每天放课后来这里工作,晚上回家后还勉强来得及完成作业。周末再工作个半天。平时生活朴素节约些,也够平常生活花销。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这块街区,离冰帝很远,从很大程度上可以避免冰帝的同学发现她在这里打工。对于那些从小生活富足,不知人间疾苦的少爷小姐们来说,打工这种事,应该是难以想象和理解的吧?!
“生田小姐看一下这份时间安排,不知道你来得了吗?”
突然的说话声,把生田绘梨拉回现实世界。坐在对面和蔼的大叔向她推来一份日程表,上面有用红色圈出自己的时间。
大部分时间照顾到她上下学,都是在下午和晚上——也是料理店人最忙的时候。日程表上也有一些绿色的圈圈,大概是其他打工者的工作安排。
生田绘梨仔细看了看:“可以的。那我应该什么时候开始工作呢?”
“如果可以的话,请从明天,就是周一开始吧。试用期是两周,这期间的薪水会少一些,如果表现好转为正式录用的话,会把之前少掉的薪水补回给生田小姐的。”
“好的。”生田绘梨点点头,露出一丝笑容,她站了起来,走到桌子旁边,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您⋯⋯河村先生。”
夕阳的颜色,比刚才更加深沉。而人间的灯火,却被一片片地点亮了起来。
这片灯火之下,所有人都被溶成最最渺小的影子。
东京,是一座不眠的城市。
当生田绘梨坐上回家的电车时,车上已经不如高峰期时拥挤了。
而且这个点学生大多已经在家,车上都是些加班晚归的会社员,带着倦意却依旧严谨地端坐在位子上。典型的东京风格,她暗自评论着。
东京的这份安静,反倒却更容易让她怀念大阪,那个大大咧咧、可以不顾形象大笑欢闹,永远也停不下来的喧闹的大阪。
如果不是父母离婚,如果不是父亲……也许,她一辈子都不会离开那里的吧?她苦涩地想着。
可是,可是她已经把过去的那个自己,杉原绘梨亲手埋葬了。
埋葬在关西,樱花盛开最为烂漫之时。
她想她永远也忘不了,父母亲相对而坐,签下一纸《离婚协议书》的那天。父亲拿出婚前财产公证,提出离婚后财产分割安排时,声音的冰冷与无情。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所面对的父亲的面孔,是那样陌生。
“为什么?”她听见自己机械般的开口,声音干涩的要命,就像不是自己发出来的一样,“为什么,父亲要这样对母亲?”
母亲和绘梨并排坐在桌子的一头,父亲坐在另一头。隔着桌子,父亲只是望向她们沉默不语,厚厚的镜片下,他的目光晦暗不明。永远温柔的笑着,就算总是工作很忙,很晚回家、周末加班不见人影,却还总是展露笑容和坚定一面的父亲,在此刻却什么都说不出口。这一点让生田绘梨出离愤怒,甚至来不及在意心中滋生的悲哀情绪。
“为什么不说话。”她站了起来,削瘦的身躯不能自抑地微微颤抖,“父亲心里应该心里很清楚的吧?……感情破裂什么的,难道不是因为有第三者插足么?”
父亲依旧看着她,面沉如水,良久才说道:“小梨,事情并不是像你所想象的那样……”
“我所想象的那样。”生田绘梨冷冷的声音一下子盖过了他,“父亲不会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吧?”
她转过脸,这回一半的脸都处在了阳光死角的阴影里。
这一瞬间,她脑海中闪现过很多画面,最后定格在了记忆里一个不愿触及的角落。
发出带着哭腔的微微笑音,她转过来继续面对父亲,一直插在衣兜里的右手缓缓伸出,指尖夹着一张照片。
“父亲一直在找这个吧……?”她轻轻地开口,紧紧盯着父亲的眼神变化,看着他陡然炙热的目光锁定在照片上。
“这是……”父亲上身忍不住向前倾斜,眼神完全投射在照片上,再也没有其他。
“两年前,有源源不断地从札幌寄到家里来的信,持续了一年,都是指明是给父亲的。问父亲您时,父亲都说,是公司支社的同事寄来的。可是,父亲您怎么忘了……您工作的公司,在札幌并没有支社啊。”生田绘梨没有答话,而是讽刺地笑笑,道出了照片来源。
“那时候我很好奇,所以截留了一封拆开来看,没想到,是有年轻女人给你寄照片啊。”父亲伸手试着去夺照片,都让生田绘梨灵巧的避开。
她义无反顾地继续说了下去。
“本来想告诉妈妈的……不过寄信的闹剧后来结束,我就以为,你收了心,跟那女人断了关系。”她顿了顿,“本想让整件事不要被其他人知道,默默过去就好了……没想到,父亲原来根本就还和那个女人保持着联系吧!只是换了比信件更安全的方式。”
“父亲,您知道吗?”
“我一直都很相信您。”
“是这种对您的信任感,让我最后把这件事,对妈妈隐瞒下来。”
“可是,您,却辜负了这份信任。”
她脸上的肌肉微微地痉挛,这是努力抑制狂怒保持平静而导致的结果。
“……小梨。”父亲再一次轻唤她的名字。
那一刻,绘梨觉得自己并看不懂父亲的眼神。她也无从了解,这个朝夕相处了17年的父亲,眼镜背后的世界究竟涌动着怎样的暗流。
曾经,她最喜欢父亲喊她“小梨”时的亲昵,而此时,那个名为父亲的人再次这样喊她,而她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她垂下眼,努力抑制自己失望而又悲伤的眼泪。
“很抱歉,从此以后,我不会再叫您父亲了。”
“因为,您的所作所为,根本不配称之为父亲!”
她一扬手,照片被撕开,在空中旋转着飞落。
不,被撕扯开的不止那位女人的照片。杉原绘梨的世界,也被一同撕裂了。就好像她的名字所暗示的那样。杉原和绘梨,姓与名被分开,重组了自己的名字。长达17年的姓名印记,就这样轻易地消失了。从此,杉原绘梨将被忘记,将在记忆里被埋葬,而活下来的那个,叫生田绘梨。
关于生田绘梨,她没有过去,也不清楚未来。唯一能暂且确定的是,她会成为东京茫茫人流里一个平凡无奇的女孩子,一个把课余时间都留在料理店兼职打工,没有时间玩社团、恋爱,没有时间伤春悲秋为赋新词强说愁,只能挣扎在贫困线还要勉强自己读私立高中,自卑感与自尊同样高到离谱,受不了同龄人或方方面面带给她指指点点的压力,而逃离大阪,逃离梦想与青春,逃离喜欢的男生……在他人的记忆里,逐渐面目模糊的普通女孩子。
生田绘梨连嘴唇都开始颤抖,眼眶里大颗大颗的泪珠不断滑落脸庞。她用手紧紧捂住嘴,以免自己控制不住,发出弱者呜咽的悲鸣。
明明一切才过去三个月不是吗?为什么,她的人生发生了这样大的转折。
所有的其他人,都一如既往地正常生活着,一如既往地幸福着。可是她,却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除了像一名失败者一样呜咽,她竟然想不到,更加坚强的办法,去治愈内心被撕裂的伤痕。
她再也变不回,原来那样一个简单、可爱的女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