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前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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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人不行了！”
“快！抬走，马上烧了！”
“不要啊！不要啊！”
城中哭声喊声响成一片，到处是因瘟疫而死的人的尸体。官府正调集兵丁，将那些死了的人抬出去焚化，可是瘟疫仍在不断蔓延，全城笼罩在死亡的氛围之中。
“妈妈，妈妈，不得了了，姐姐也病了！”
听到这话，老鸨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天抢地起来：“哎哟，我的老天爷啊！这不是要我的命嘛！兰姐儿啊，你可不能死啊！当年，我可是花了大价钱买你，如今你成了头牌，你死了，我这伯伦楼可怎么办哪！”
小丫头一看，赶紧劝住：“妈妈，您小点声，若是惊动官府，把伯伦楼封了，看你怎么办！”
老鸨一听小丫环这样说，才赶紧用手帕掩口，四下看看说：“没人听见吧？你赶紧去，把她的房间锁起来，谁也别再进去。”
“那姐姐怎么办？”
“唉，算我倒霉！我不把她交给官府，可也不能让我这一楼的人都死光啊！看她的造化吧！”
直到入夜，城中的一切才渐渐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进入了梦乡，可是他们却没有做什么好梦。梦魔叹息道：“已经很久没有收集到好梦了！”
突然，梦魔感觉到一个美梦出现了。“竟然有人做了美梦！”梦魔凝神屏息，瞪大双目仔细观察着城里每个人的梦境。原来，那美妙的梦境是从伯伦楼传来的。
“小兰，真的是她？”梦魔站起身，走进小兰的梦境。
“小兰！”
“公子请坐。”
姑娘转身为梦魔沏上一杯茶：“他们都叫我兰姑娘。公子怎知我在家的名字？”
“噢，我姓孟名谟，也许我们从前认识。”
兰姑娘仔细端详了梦魔一阵，摇摇头：“从前认识？小兰的确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公子。”
“是我唐突了。”
“今天，妈妈对我说有位故人要来，我本以为是他，没想到却是公子。来者是客，孟公子想听什么曲子？”
“听曲？”
“难道孟公子来这里不是为了听曲吗？”
梦魔哈哈大笑：“平时都是我拉二胡给别人听，却从没有人给我弹过曲子。我今天倒是有耳福，姑娘随意吧。”
“既然孟公子是方家，那小兰自当献上拿手曲目，以免公子见笑。”
“好，孟谟洗耳恭听。”
兰姑娘走到琴床前坐下，抬手抚琴，一曲奏完，姑娘用手稳住琴弦，抬头问道：“公子可知这是什么曲子？”
梦魔拍手道：“好。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此曲名《王孙游》，源自楚辞中淮南小山的《招隐士》，意思是盼远游的王孙归来。”
“孟公子果然是方家，那小兰就再为公子演奏一曲。”说着，兰姑娘又抚琴一曲。
曲终，梦魔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是柳七郎的《凤栖梧》，也是一首怀人词。听姑娘的琴中之意，是在苦等一个人。”
“孟公子居然能从琴声中听懂小兰的心事，真是小兰的知音。不错，小兰是在等夫君接我回家。”
“噢？姑娘既然是有夫之妇，又怎会沦落风尘？”
“此事说来话长，七年前，夫君进京赶考，结果一去就杳无音信。夫婿走后不久，家里就遭了水灾。公婆亡故，小兰背井离乡，去京城寻找夫婿，没想到却落入人贩子的手里，几经辗转，被卖到了这花柳巷中。”
“姑娘在这里呆了七年？”
兰姑娘点点头：“三年一大比，如今已过两轮，夫君还是没有一点儿消息。”
“难道七年中，从来没有人要赎姑娘吗？”
“有，可若是我答应他们为我赎身，将来即使夫君找到我，我也不能回到他身边了。”
“如果再过三年还没有你相公的消息，姑娘还要继续等下去吗？”
“小兰会一直等下去。”
“我听姑娘琴声中虽有期盼之意，却无哀切之音，便知道姑娘身陷风尘，却能泰然处之，实在难得，也实在令孟谟不解。”
“那是因为小兰还有梦。在梦中，小兰经常与夫君相见。因为有梦，小兰就有了活下去的希望，小兰相信，总有一天，夫君会来接我回家。”
“有梦，就有希望……”梦魔摇摇头道，“我从来只道美梦害人，让人沉湎其中不愿醒来；却不知它还能给人希望，让人活下去。”
“公子说什么？”
梦魔笑道：“没什么，我既是姑娘的知音，姑娘也当是我的知音。姑娘连弹两曲，一定累了。我也为姑娘弹上一曲。”
兰姑娘站起身，让到一旁，梦魔走过来，坐下整好衣摆，低头拨弄起琴弦来。曲终梦魔抬起头道：“姑娘可知道此曲？”
兰姑娘点点头：“这首曲子名叫《采薇》，是《诗经》中的一篇，传说是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采食野菜时所作，其实是久在行役之人回家之后所作，曲中‘昔我去兮，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正是此意。”
梦魔笑道：“姑娘说得不错，我再弹一首，请姑娘鉴赏。”梦魔一边弹，一边看看兰姑娘，曲终，梦魔道：“姑娘觉得如何？”
“孟公子琴艺精湛，小兰自愧不如。”
“不，我不是说琴艺，而是说曲子。”
兰姑娘低头不语。梦魔站起身，走上前：“此曲名《凤求凰》，是司马相如求娶卓文君时所弹。”
兰姑娘背过身去：“不，小兰已经说了，不会跟任何人走。”
梦魔缓缓道：“凤终究会求到凰，姑娘也一定会有情人终成眷属。”
兰姑娘转过身，不由羞红了脸，弯腰赔罪道：“小兰一时出言莽撞，公子海涵。”
“屋里憋闷，姑娘不想出去走走吗？”
“妈妈看得很严，我已经七年没有走出这伯伦楼了，现在又怎么出得去？”
“只要姑娘想，就可以去任何地方。”
“真的吗？”
“当然。”说着，梦魔伸出一只手，兰姑娘便把自己的手交到梦魔手上。一瞬间，他们就已身处一片绿野之中了，鸟儿的啁啾不绝于耳。
“你喜欢这个地方吗？”“嗯，谢谢你。刚才公子也说有情人会终成眷属，小兰也相信，老天会保佑有情人。”
“不，老天不会保佑任何人，能让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是自己。”
兰姑娘满脸疑惑：“自己？”
梦魔点点头：“对，只有自己。姑娘听过破镜重圆的故事吗？”
兰姑娘摇摇头。
“不如我来讲给姑娘听。南朝陈时，有一位聪慧的公主名叫乐昌，嫁给太子舍人徐德言为妻，二人十分恩爱。可惜公主生不逢时，陈国将亡，公主自知夫妇二人不能保全，就将一面铜镜破为两半，告诉德言，让他将来拿着半面铜镜到北朝的国都寻找自己。
“陈国破后，徐德言便拿着半面铜镜来到北方，寻找妻子。第三年正月十五，德言在集市上看到有位老者出卖半片铜镜，价格昂贵。德言拿出自己的铜镜，两半刚好凑成一对，便知公主的下落，于是在铜镜上题诗一首。
“原来，公主被掳北上后，被文皇帝赐给司空杨素做小妾，见到题诗以后，终日唏嘘流涕，水米不进。司空杨素素来敬爱公主，见公主如此，急忙询问原因。公主不堪相思之苦，以实相告，杨素不但没有怪罪，反而叫人招来徐德言，让公主二人夫妇团聚。”
兰姑娘道：“故事是个好故事。可惜我却不知道另外半片铜镜在哪里。”
梦魔笑道：“我可以帮你找到那半片铜镜。姑娘跟我来。”
两人往前迈一步，那一片绿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四处弥漫的白色的水汽，耳畔啁啾的鸟鸣也变成了水声轰隆。
一面瀑布从高崖上倾泻而下，上面是一道彩虹，下面是一泓深潭。
梦魔陪着兰姑娘走到潭边：“姑娘你看！”
兰姑娘往谭中看去，水里却没有倒影。兰姑娘不安地看着梦魔：“怎么回事？”
“这要问姑娘自己。姑娘这些年来在等谁？”
兰姑娘坚定地说：“在等我的夫君。”
梦魔道：“姑娘再想想。”
“我……”兰姑娘以手抱头尽力回忆：“我怎么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这潭并不是普通的潭，而是一面心镜；姑娘从潭中看到的也不是普通的倒影，而是你自己心中的影像。姑娘想不起他是谁，这潭中自然什么都没有。姑娘真的不记得了吗？”
“我……好像又有些记得。”
两人再看时，水中果然出现了两个模糊的影子。
“当你想起来以后，你自然就能从这潭里看见他。”
“可我……的确记不清他的样貌了。”
梦魔道：“这不怪你，是他不好，七年来你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而他却对你不闻不问。”
“不，我了解我的夫婿，他不轻言爱，却只把感情放在心里；他志在四方，不到功成名就，便不肯来见我。”
梦魔叹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水中的倒影一点一点清晰起来，突然一道黑影闯入，将兰姑娘劫走。“孟公子——”
梦魔立刻掠起追上去，一直追到一片满是枯木怪石的河滩，那道黑影才停下来。
“你是什么人？竟然能闯入我的结界？”
黑衣人尖声笑道：“老朋友，一千多年不见，你居然不认得我了？”
梦魔略一沉吟：“你是瘟君！为什么要抓走小兰？”
“她命中注定，今日便是死期！即使我不抓走她，你还不是一样会拿走她的美梦？”
“不，我并不想收取她的美梦。”
瘟君冷笑起来：“哎哟哟！没想到你梦魔居为了一个凡人改了嗜好。梦魔，你难道忘了人魔相恋的诅咒了吗？我这么做也是在帮你！”
“不需要！你放开她！”
“我瘟君还从没有抓了人还放回去的！”
“瘟君！你弄得人间哀鸿遍野，鸡犬不宁，没有好梦，我早就该找你！”
小兰听到他们这样说，大喊道：“孟公子，杀了他，杀了他，他害死了那么多人！”
瘟君一手卡住小兰的脖子，看着小兰的面庞，无比温柔地说道：“别说话，不然，我就拧断你的脖子！哼，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吗？他不过是和我一样的恶魔！”
他又转向梦魔：“咱们来比一比，如果你赢得了我，我就把她交给你，如果你输了，就滚得远远的！”
“好！”
小兰再看时，梦魔已经不是那个头扎方巾的白衣书生，他脸上带着银灰色的面具，身穿银灰色大斗篷，羽毛的领子高高竖起。
“哈哈哈……”一阵尖笑之后，瘟君将小兰推开：“你站在一边看好了！”
瘟君运起双手，一团黑气便在他手中凝聚起来，越来越大，瘟君猛地把这团黑气向前推出，梦魔便抛出一束白光相迎，二者相撞便轰然炸开，河滩上乱石飞溅。
瘟君张开双臂伸向苍穹，黑气便越来越重，渐渐笼罩了整个河滩，宛如黑夜来临，梦魔的白光则如萤火一般忽明忽暗。小兰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到瘟君的笑声。
“你因为爱上一个凡人，魔力越来越弱，你现在不是我的对手。”
黑暗中，小兰没有听到梦魔回答，而那一点白光也彻底熄灭了。小兰渐渐害怕起来：他死了吗？
片刻的死寂之后，一阵胡琴声从黑暗中传来，黑气渐渐散去，天越来越亮。梦魔还是那身白衣，正坐在一块石头上，专注地拉着二胡。
这边，瘟君则尽力支撑着双手，顶住渐渐缩小的黑气，颤抖着说：“祥和化戾气……梦魔，你居然还是用这一招对付我！”梦魔并不搭话，仍是专注地拉着琴。
瘟君忽然撤下一只手，将一团黑气推向旁边的小兰。
“小兰！”梦魔松了琴，立刻撒出一片银星。
瘟魔借机一挥手，将这团黑气转而推向梦魔这边。梦魔不及防备，这团黑气正打在他的琴弦上。梦魔身体向后一震，二胡的阳弦已经断了。
瘟君笑道：“你果然上当了！看来你对她还真是用情至深。现在你的琴弦断了，我看你还怎么奏出这首曲子。你奏不完这曲子，就胜不了我！”
梦魔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扶正胡琴，拿起弓子，气定神闲地重新拉开仅剩的一根阴弦。弓毛切磋着阴弦，曲调仍像从前一样，流淌出来，宁静和谐，直至曲终。
瘟君抖动着身子，黑气一点一点从他身上散去，直到他无力地瘫倒在地上：“没想到……你……居然能用一根弦把它奏完……”
梦魔没有理他，只是收起胡琴，走过去扶住瑟瑟发抖的小兰。道：“姑娘吓坏了吧？”
小兰颤抖着说：“不，刚才你们打斗的瞬间，我的头好疼，我终于记起来了，你就是我要等的人！”
“小兰！”梦魔把小兰拥到怀中：“我是魔，你不怕吗？”
小兰抬起头看着梦魔：“不管你是什么人，你都是我的夫君。”
梦魔挽着小兰，转身准备离开。瘟君在他们身后喘着气道：“你虽然赢了，却杀不了我！我早晚有一天还会再回来！而你竟然爱上一个凡人，不杀她，你的魔力会越来越弱，直到魂飞魄散……”
小兰回过头：“他在说什么？真的有这个诅咒吗？”
梦魔拉住小兰：“没有人能诅咒得了我！小兰，我们走吧。”
梦魔向后一挥手，瘟君、怪石滩就全都消失了，两人又回到了瀑布潭边，水中清晰地出现了两个人的倒影。
“这里真美，要是能在这里过一辈子就好了！”
“好，我们就在这里结庐而居，过普通人的生活。你看！”
“小茅屋！夫君走吧。”两人来到茅屋前。
“夫君，我去准备吃的。”
梦魔笑着点点头，在屋檐下盘膝坐下，却渐感昏沉无力……
“你们这伙强盗，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你也去死吧！”
梦魔突然惊醒，看到小兰正在身边守着自己。“小兰，刚才我……”
“夫君，你累了一天，我想让你多睡一会儿，就没忍心叫醒你，饭菜早就好了，我去热一下。”梦魔点点头。
小兰转身回屋，梦魔自语道：“我是梦魔，怎么会睡着呢？难道，我的魔力正在消散，难道，那个恶毒的诅咒真要应验了吗？不，我梦魔决不任它的摆布！”
“夫君，饭好了，快进来吧！”
梦魔将小兰揽在怀中，握住小兰的手，坚定地说：“小兰，以前我欠了你，这一次我会永远陪着你。”
两人依偎着坐在山崖上。“落日真美，这一辈子真像是一场美梦，快得转眼就过去了。”
“美梦？”梦魔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啊，这本身就是一场梦。如果再不醒来恐怕就再也醒不了了。”
梦魔推推身边的小兰：“小兰，我们该回去了。”
“回哪里？”
梦魔又用力一推，小兰跌下山崖。“夫君——”
“来人！”
“姐姐醒了！姐姐醒了！”小丫头听到兰姑娘的呼唤声，立刻嚷嚷开了。
小丫头打开房门，端来面盆：“姐姐，你总算好了！瘟疫过去了，全城的人也都好了！”
“我……”
“姐姐都已经昏迷三天了！”
“三天？我怎么感觉好像已经过了一生一样。”
“那，姐姐都梦见什么了？”
兰姑娘扶着自己的额头：“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老鸨也走进房间：“哎哟！我的心肝宝贝儿，你可算好了，妈妈可担心死喽！”
楼下传来小厮的喊声：“兰姑娘可醒了？有爷们儿找！”
“妈妈，告诉他们，我今天不想见客。”
楼下继续喊道：“妈妈，是本省新任布政使花重金聘兰姑娘出门。”
“哎哟，兰姐儿啊，你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赶快梳妆打扮准备下楼吧！”
“是啊，是啊，姐姐好福气啊。我听说，这位新来的大人可不简单呢，他七年前凭借一封《平戎策》高中探花，然后从军效力，立了大功回来，现在刚放了外任。”
兰姑娘看看她们：“不，我不去。”
“兰姑娘，你可快点儿，花轿已经在楼下等了！”小厮话音未落，楼下就传来一阵吹拉乐声。
妈妈、小丫头一起簇着兰姑娘来到窗前，兰姑娘伸手要把窗户关上，楼下的新郎官突然说：“小兰，我是孟谟。”
兰姑娘顾不得多看，立刻跑下楼去：“夫君！”
那新郎官竟和梦魔一模一样：“小兰，我终于找到你了！”
夫妻相认过后，兰姑娘坐上花轿，新郎官跨上骏马，一路上吹吹打打，人们纷纷祝福……
梦魔仍旧一身白衣，远远看着他们，微微一笑：“小兰，我说过，这一次会永远陪着你。你终于有了一个好归宿，我也要去做我该做的事情了。”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前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