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谏仙（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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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几经动乱，又终于归于一统。盛世来临，好梦也格外多，梦魔也过得自在。
然而水满则溢，月盈则昃，盛世之后世风日下，妖魔鬼怪又蠢蠢欲动，人间也便不再太平。但为民除害是神仙的事情，与梦魔无关，他依旧是醉心音乐，收集那些沉溺梦乡的人的美梦。
这日，梦魔正在乐圣祠拉琴，忽然琴音有变，梦魔便知有客，于是放下二胡站起身来，一个青衣少年出现在他的面前。
那少年薄衣飘然，风流俊逸，清秀的眉眼之间隐隐有种傲然得意的神色，手中持着一个十分考究的镶金大帖子。
少年将帖子递到梦魔面前，微笑着朗声道：“家主人请阁下到张家湾百忍堂中一见。”
梦魔也不接帖子，只是淡淡地笑道：“我与他素无往来，这见面就不必了，代我多谢你家主人！”
少年脸上闪过一丝愠怒，旋即消失，仍然礼貌地回答：“阁下的意思在下一定带到。告辞。”说罢转身离开。
梦魔立在那里目送少年离开，直到他在视野中消失才坐下来继续拉琴。
不多时，一个褐衣短衫的中年男子便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梦魔依旧拉着二胡，琴声铮铮向四周晕开，似乎隐含着凌厉之气。那男子并不理会，仍然往前走。
梦魔的琴声忽又转为凄厉哀颤，令人心痛欲死。那男子却也丝毫不受影响，径直走到梦魔面前。
梦魔停了弓子，道：“能破我的结界，果然是你！”
那中年男子白面长须，长梦魔十余岁，目有精光却含而不露，平静地说：“你最厉害的结界恐怕还没有使出来吧！”梦魔不语。
中年人继续道：“青鹤童子告诉寡人，你不肯与寡人见面，寡人只好来这里找你。”
梦魔道：“自古神魔不两立，你来这里不怕其他神仙知道吗？”
中年人顿了顿，道：“寡人有一事，需要借你之力方能完成。”
“你是三界主宰，无所不能，又何需借我之力？”
“我虽是三界主宰却也要遵循天命。人间妖邪作乱引发瘟疫，我已命八仙投胎转世，将来渡东海采药拯救万民。只是这八仙之中有一位注定与一女子纠缠不清；孽缘未了，他便难以归位，即便归位，也渡不过东海。寡人要你找到这位仙人和这名女子，帮他们了断这段孽缘。”
“连百姓都知道‘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没想到三界主宰却要生生将人拆散。”
“神仙有神仙的职责，他们要造福三界苍生，因此必须断绝凡人的七情六欲。”
“既然造福三界是神仙的职责，你直接让月老割断红线便是了。”
“让月老割断红线固然容易，但却有背天理人伦，只有借你之力，让他们自行悔悟，自己了断，此事才能圆满。况且此事原本就与你深有渊源——百万年前龙神和龙魔激战被你封在了结界之中，龙魔被龙神杀死，龙神走出结界力竭而死化身千万龙族。三百年前，龙魔残存的一魄逃出结界，附在龙王身上，龙王从此性情大变，助妖为虐，处处与寡人作对，他定然千方百计阻止八仙渡海。而八仙能不能渡海成功，全系在我所说的这个仙人身上。”
梦魔听罢，冷笑道：“龙王性情大变确与龙魔有关，可我听说，龙王处处与你做对，却是因为一盘棋的缘故。你们为了一盘棋斗气，竟要牵连这么多人、仙、妖！”
中年男子面色不变：“凡事自有定数，不是人力所能改变的——这道理你也明白。”
“即便此事与我有渊源，那也是无心之举，现在我为什么要跟你合作？”说着，梦魔背起二胡，向乐圣祠外走去。
中年人立在原地，依旧平静地说道：“难道你不想找到你的妻子吗？她也与此有关。一千年前在地府，阎王说过的话你应该没忘吧？这已经是她的第九次轮回，你若再不与她相见，一世之后她便要被打入地狱，不得翻身了。”
梦魔站住脚，似乎犹豫了一下，但终于没有回头，渐渐消失在前方的树林里。梦魔走后，中年人也化为一缕轻烟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梦魔从乐圣祠出来游历，人间已如玉帝所说，妖魔为祸怪病蔓延，八仙也已各自转世为人，只要机缘一到便可成仙渡海。
梦魔不愿理会三界之事，他能看见、能听见的只有美梦和音乐。
二胡声徐徐流淌，高低错落，时而铿锵，时而舒缓，梦魔正自陶醉之际，其中忽然跳出几个不和谐的音符，梦魔被“惊醒”，原来是一条花龙正用法力使一人入梦。花龙的法力与那人的意念相互冲击，琴音因此受扰。
梦魔仔细观看，那被施法入梦之人，正是韩湘。韩湘吹得一口好洞箫，直透云霄，梦魔早欲与他相会，切磋音律，但值此多事之秋，梦魔便不愿轻易涉足人间。
此时的韩湘消沉颓废，花龙施法，他本应沉醉于美梦当中，却又不知为何屡屡醒来。梦魔心中大为纳罕，决心一探究竟，于是拿起二胡走入街市之中。
梦魔在街市中寻了一处坐定，又缓缓地拉开胡琴，可是还没拉几声，就有当地的乞丐围了上来——他们以为梦魔是来抢他们饭碗的。梦魔并不理会，乞丐们便要动手，幸亏韩湘上前解围。
梦魔浅笑道：“多谢兄台出言相助。”
韩湘也道：“你我同在异乡为异客，互相照应，不必客气。”
梦魔注视韩湘片刻，便问：“我观兄台气色不佳，莫非病了？呵，兄台，刚才我见那些乞丐都在服食五石散，难道你也……”
梦魔将韩湘子带至瀑布之下沐浴，之后又在林间烧酒，边烧边念：“五石散又名寒食散，服后五内如焚，浑身发热，需以冷水洗手足，待药行之后则脱衣冷水极浴。”
韩湘插话道：“难怪你要我坐在瀑布之下。”
梦魔接着道：“此外，还要常寒衣，寒饮、寒食、寒卧，常饮酒，令体内熏熏不绝，韩兄，要化解五石散的药性，还有借助温酒的酒力，让药性散发开来。韩兄，来，喝了吧。”说着，将烧好的酒递给韩湘子。
韩湘接过，说：“多谢孟兄解救，令我摆脱恶习，实在是感激不尽。”
梦魔笑道：“韩兄客气了，不过，看韩兄举止谈吐、学养俱佳，为何明知恶习害人，还会染上呢？”
“说来惭愧，在下自小跟青梅竹马的何晓云两情相悦，不久之前，有两个自称是神仙的，他们硬要拆散我和晓云，还要我跟晓云成仙。”
听到韩湘如是说，梦魔便了然于心，暗想：“八仙之事我本不愿插手，没想到还是搅了进来，那人果然有些道行，不由我不答应。也罢，既然避不开，且看事情如何发展。”
略一转念，便接口道：“所以你便离乡背井，以五石散麻醉身心，逃避现实的痛苦。不过，你也挺奇怪的，一般人大多膜拜神仙，对成仙趋之若鹜，但你似乎甚是厌恶，这是为什么呢？”
“那些口口声声称自己是神仙的，却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在别人的身上，硬要拆散我和晓云，害得我生不如死，他们跟那些害人的妖怪有什么分别？”
“你这个说法很特别，不过也不无道理，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
“好啊，在下洗耳恭听。”
“有一个游方僧人到一座寺庙里借宿，寺庙的主持对他说已经没有空禅房了。可是这个寺庙方圆几十里都没有人烟，游方僧苦苦哀求主持，主持这才对他说如果他愿意可以去住柴房，这个游方僧满心欢喜地答应了。
“可是主持又说，柴房里经常有妖怪出没。游方僧说，我佛慈悲，就算是妖怪我也能度化他。于是，游方僧就住进了柴房。
“半夜，游方僧听到一阵敲门声，知道是妖怪来了。他非常害怕，用自己的法力死死的顶住房门。那妖怪也使出本领，游方僧敌不过他，门被打开了。
“在黑暗中，游方僧看不见妖怪的样子，但他知道妖怪已经进来了。游方僧使出浑身的解数与妖怪打斗，妖怪也不甘示弱，整个晚上，柴房里一会儿风一会儿雨，听得寺里的小和尚胆战心惊。
“天渐渐亮了，游方僧才逐渐看清楚，与他打斗的妖怪竟然是个光头——也是一个和尚。两人这才罢了手。
“原来，半夜里又有一个僧人来投宿，主持也安排他住柴房。这个僧人到了柴房外，见敲门无人应，试着推门却又发现门被顶死了。他以为是妖怪在作祟，于是用法力将门打开。门开了以后，他感觉有东西在动，就认定是妖怪。
“两人都认为对方是妖怪才打斗起来，寺院里根本没有什么妖怪，只是这些僧人的心里有妖怪罢了。其实这仙妖不过是一念之间，心正则妖是仙，心邪则仙是妖，谁是妖谁是仙，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走正道谁走邪途。”
韩湘听罢，甚有同感，于是问道：“孟兄，你见解精辟，又懂医术，难道你是一位名医？”
梦魔略一沉吟，淡淡说道：“在下曾经习文求官，可惜官场上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便改为习医救人，却又眼见人心败坏，不可救药，所以纵情音律，沉醉于梦乡。”
韩湘感叹道：“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梦魔也和道：“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来，韩兄，干。”
两人喝过烧酒，又闲谈片刻，韩湘子身上已暖，便提议同回住处，梦魔欣然同意。很快两人来至一座废弃已久的大宅，宅子中有不少乞丐露宿。
很快，天便黑了，宅子里的乞丐们早已躺下，韩湘也入梦了。梦魔看着这些乞丐依旧沉迷梦境，便又将一个美梦收入琴筒之中。
天亮的时候，梦魔依旧拉着琴，韩湘从梦中醒来，笑问：“孟兄，怎么如此雅兴，大清早就拉二胡？”
梦魔笑回道：“百炼功纯始自然嘛！”
正在这时，旁边一个乞丐突然喊道：“又有人死了！”
乞丐们闻言都围了上来，议论纷纷：“怎么这两天老死人呢？难道这里是凶宅？”
一个乞丐煞有介事地说道：“我听说原先住在这里的这户人家全被匪盗给杀了，后来搬进来的人哪，不是病死就是横死，这里呀，被遗弃啦。”
“那我们还不走？”“快走……”
很快，偌大的一个宅院里就只剩了梦魔与韩湘子两人。
梦魔问道：“韩兄，这里是凶宅，难道你不怕吗？”
韩湘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看你也是身正不怕影子歪啊。”
梦魔笑道：“我可不是你所想的那样心地光明，只不过我一向胆大于天，神鬼退避。”
韩湘像是介绍给梦魔听，又像是说给自己：“他和我一样，都是因为失意才来到此地，却不曾想客死异乡，我看我的下场也不外乎如此。”
梦魔面色凝重，一字一句说道：“他名落孙山，仕途受阻，宁愿醉生梦死，也不愿醒过来面对自己，如今他在睡梦中含笑而逝，可谓求仁得仁，呵，韩兄啊，至于你将来的命运，是否也同样，那要看你自己的抉择了。”
韩湘大为惊奇：“孟兄，你只与他相处了一个晚上，你就如此了解，知道他那么多的事，他在死前，能交到你这么一个朋友，也可以算是一种安慰了。”
梦魔道：“我不懂安慰别人，唯一能做的，只是让他做个好梦，永远活在梦中。”
韩湘并未听懂梦魔的话，只是接着自己的话题说道：“好，孟兄，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找一辆木头车来把他安葬。”说罢，韩湘子便出去了，只剩梦魔一人留在这废弃已久的大宅里。
“原先住在这里的这户人家全被匪盗给杀了……”乞丐的一句话似乎提醒了梦魔。“来到这里，莫非是天意？难道我要找的人就在此处？”
梦魔凝神屏气，用意念感知周围的存在，突然感到一阵青光闯入，他睁开眼睛，一个明丽的女子出现，质问道：“你究竟是何方妖孽，竟敢在这里作恶？”
梦魔与她只一对视，便知晓了她的身份，笑问道：“原来是龙族，你是天龙还是海龙？”
那女子快人快语：“你竟然能看穿我的身份，我是东海龙族一脉，你又是谁？”
梦魔慢慢说道：“东海龙族，果然生性冲动鲁莽，在下姓孟名谟……”
女子打断他：“少使诈，前天晚上湘子入梦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有点不寻常，可是还未发现原因，我就只好用箫声将他惊醒，可是昨天晚上他再一次入梦，我终于知道，原来就是你的二胡声在作怪！”
“我没有干什么，只不过让他做个好梦。”
“少狡辩，那个人分明就是你杀的！”
“那是因为，他们宁愿沉醉于自己的美梦里也不愿醒过来面对自己的命途。所以我成全他们，让他们一睡不醒，永远活在梦里。”
“胡说八道，你分明就是存心害人，我不会让你伤害湘子，究竟为什么要来对付他？”
“为什么要来，那你要问问跟你同族的那个花龙太子了。”
门外传来韩湘的喊声：“孟兄，我回来了。”那女子听到后，来不及多问，立刻化为一道青光消失不见了。
梦魔随着韩湘一起，将那人挪至林间一片无人看管的墓地埋葬。韩湘子在墓前焚起香，拜祭道：“你我虽然不是深交，但也算是相识一场，但愿你好好安息，早登极乐。”
梦魔坐在一旁悠然拉起二胡，仿佛在等待一位朋友，韩湘子却不知不觉就地倒下睡着了。
很快，一个全身鳞甲的细高个年轻人出现了，用狂傲的口气质问道：“你就是那个拉二胡的妖怪，你到底是谁？”
梦魔不慌不忙道：“你终于来了，在下姓孟名谟。”
“我问的不是你叫什么，我只是想弄清楚你为什么诬蔑我，还说是我指使你杀韩湘子。”
梦魔并不理会，年轻人接着道：“你要知道，我是仙，你是妖，你斗得过我吗？”说着便向梦魔冲过来。
琴声一转，年轻人身陷一片黑暗之中，四处都是亮白的光刀，年轻人一边躲避，一边正不知如何还手，忽见一道耀眼的白光袭来，便用尽全力给其致命一击。
“啊！”竟然是之前的那个女子。那女子身负重伤倒在他的怀里，年轻人大惊：“艳彩！怎么是你？”年轻人后悔不已，突然，艳彩发出一声狞笑，从他怀中消失不见，而黑暗中出现了一个恶魔的面孔，周围回荡着那个恶魔的笑声。
年轻人惊醒了，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刚才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觉、是梦境。
年轻人警觉地站身，惊讶道：“啊？难道你是……？”
梦魔慢慢说：“不论仙魔凡人，都有不能承受的时候，逃入梦里寻找慰藉，你曾经施法让韩湘进入梦乡，但是他竟然不受诱惑离开，直到引起我的好奇，我真的想知道，他是否真的不会沉醉于梦乡。”
花龙不解：“你要考验的是韩湘子，你为什么要为难我呢？”
梦魔答道：“是你的关系才让我对他感兴趣，所以我说是因你而来并没有错，何况凭你那点微末的本事，也敢让人入梦？这是对我的污辱，刚才对你只是小惩大戒，教训一下，否则你早已一睡不醒了。”花龙见梦魔放过自己，不敢多说一句，赶忙化为原型，逃走了。
看着花龙逃走，梦魔笑道：“原来如此。他所说的定是韩湘和这艳彩龙女无疑。既然他要拆散，我却偏要成全。”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谏仙（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