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起天末》楚客人

40、君语君意

　　朝有东水流，暮有日西沉。天地之间，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恒思之境的日子颇为无聊，凉末有了足够的时间去思考自己不懂的问题。

　　比如师父和魔伊到底是什么关系？魔伊何为会在那么巧妙的时间攻上昆仑虚，仙门中是否真的有奸细？乾越如今怎么样了？

　　“又在发呆。”

　　温和的声音传来，凉末侧过头，看见影重。

　　她笑了笑，“我只是在想，这恒思之境到底是什么构造，有没有地方可以偷偷溜出去。”

　　“恒思之境是你师父用菩提灵力结成的，除非他死，否则没有他的允许谁都出不去。”

　　昆仑虚中的七重塔，主要关押罪大恶极的妖魔鬼怪。另外一些不过生性顽劣、罪不至死的小妖-怪，则会被关进恒思之境中。菩提心印是净心之术，菩提灵力可以净化他们心中的戾气和邪气。

　　“阿末，大神！”

　　听声音就知道是彭曌龙。

　　三年朝夕相伴，凉末和彭曌龙，以及阿珠、阿宝，已经成为很要好的朋友。

　　彭曌龙整天精力十足，顶着一张娃娃脸到处晃悠，几乎认识恒思之境里的所有人。不过他最黏糊的，就是凉末，因为凉末是“最有见识的”。

　　彭曌龙一直在跟阿宝学功夫，连空翻着就过来了。落地时却一个趔趄，差点摔跟头。

　　“哎，你小心一点。”凉末急忙扶住他。

　　彭曌龙站稳了，抬头看了看，“这恒思之境是不是在晃啊？”

　　“怎么会……呀！”凉末突然觉得脚下一震。

　　这恒思之境，好像真地在摇晃。

　　渐渐的，震动感越来越强烈。彭曌龙一把抱住凉末，哇哇大叫：“哇，这里是怎么回事啊？还有地震吗？”

　　“影重，怎么回事？”凉末拽着彭曌龙走到影重身边。在她的印象里，影重一向无所不知，所以她第一反应就是询问他。

　　此时的影重，满脸凝重，抬头看着虚无的上空，继而双手结下一个蓝紫色的光圈。那光圈越变越大，最后溶入苍茫的白色之中，罩住了整个恒思之境。

　　“你师父灵力波动，他可能遇到了什么事情。”

　　凉末怔住，师父出事了，师父出事了……那她不能再待在这里，她要出去！

　　“影重，你有法力的，一定有办法把我送出去。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找我师父！”

　　影重看了她一眼，“恒思之境受损，我刚刚布下结印暂时稳住。若此时打开缺口，所有的妖怪就有机会逃离此处，你确定要出去？”

　　这里面的妖怪若是被放出去了，定然会为祸人间，她不能毁了师父的心血。可师父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还好吗？

　　“那，那你知不知道我师父到底怎么了？”

　　影重摇头，“我不知道。但若是这恒思之境消逝了，那就说明你师父死了。”

　　师父不会死的，凉末走来走去，脸色近乎苍白，额头上渗出细细麻麻的汗珠。

　　师父是护仙尊者，是仙界法力最高的人。即使他有打不过的对手，不是还有师叔师伯吗，不是还有那么仙门弟子吗？！

　　“阿末阿末。”阿珠从远处飞奔而来。

　　凉末以为阿珠害怕，正准备安慰她，却听她兴高采烈道：“大家都说这恒思之境要塌了，我们可以出去了！”

　　“你胡说！”凉末大喊。

　　阿珠愣愣地看着凉末，不明所以。凉末自入恒思之境以来，一直浅笑轻语，从未发过脾气。现在，这是怎么了？

　　恒思之境里的妖怪感觉到震动，都以为这结境要塌了，欢呼着四处奔走。

　　虽然影重布下结印，但若云轻尘真的出了事，恒思之境塌陷，他也没办法。影重看了彭曌龙一眼，低声道：“稳住他们，以防万一。”

　　彭曌龙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我？大神，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吧！”

　　“我借你法力。”影重衣袖一挥，彭曌龙便不受控制地跌坐到他身旁。

　　影重按住他的肩膀，彭曌龙便觉体内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喷薄而出。

　　凉末站在一旁，看着彭曌龙手臂上若隐若现的龙鳞。那些鳞片她看过几次，一点都不陌生，但这次的似乎格外不同。

　　只见那白的的鳞片上，隐隐流动着红色的光芒。那红色，纯粹、澄净，缓缓地流曳着，高贵而风雅。

　　一声清亮的龙啸，一条白龙腾空而出。

　　阿珠仰着头，呆呆地看着在上方盘旋的白龙，“原来，他真的是条龙！”

　　恒思之境里的妖怪都被这一变故惊住了，纷纷抬头。白龙在最上方盘旋，画出一个圆形的弧度，将众妖怪困在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恒思之境终于安稳下来。

　　凉末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眼眸中却洋溢着不可抑制的喜悦。恒思之境没有塌，说明师父没死。

　　“影重，从你见我到现在，一共有多少年了？”

　　“有三年多了。”

　　三年，已经有三年了，难道师父要关她一辈子吗？

　　她不想待在这里，她不要待在这里。她要出去，她要回菩提台，她要去看师父……凉末紧紧地抱着胳膊，终于哭了起来。

　　影重摸了摸她的头，“大概是仙魔大战的时候了。”

　　仙魔大战？不可能，凉末摇头：“魔尊的功力根本不及我师父，他打不过的。”

　　影重笑道：“魔伊既然要让魔尊统一六界，自然会想办法助他修炼。仙术纯正，进展缓慢；但魔气邪恶凶厉，易于速成。若再使些卑鄙的法子，胜负就难分了。”

　　“魔伊为什么要统一六界？”凉末恨恨道，“我讨厌她！”

　　影重叹了一口气，“她真正想要的并不是统一六界，她只是放不下心中的执念。”

　　彭曌龙恢复原形，阿珠围着他打转：“牛皮大王，原来你真的是条龙啊。不对，以后我不能叫你牛皮大王了，我要拍你的马屁。”

　　彭曌龙意外地有些羞涩，不好意思地挠头，“低调，低调。”

　　……

　　不久之后，影重告诉凉末，恒思之境正在日益加固，云轻尘应该没什么大碍。

　　凉末听到这个消息很开心，过后却变得闷闷不乐。自己到底要被关到什么时候？她体内的魔气未除去半分，仿佛存在于她的骨子里，无论如何都抹不掉。

　　“影重，你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够消除我体内的魔灵吗？”凉末问。

　　影重看着凉末，忽而笑了，“为什么你觉得，身带魔灵就一定是一件坏事？”

　　凉末叹气，“因为玉鼎宫里的人都讨厌我，他们害怕我身带魔灵，会成为下一个天魔。”

　　“不要把别人的想法加注在自己身上。”影重道，“爱你所爱，恨你所恨。若真有一天，命运给了你绝路，那就痛快赴死。”

　　这番话是在告诉凉末，不要在意也不要逃避，面对一切好的与不好的。

　　可事实上，这与影重自己的处事态度却恰恰相反。他爱上神女吟微，却因责任放弃所爱。他本因与世长绝，却因留恋回忆而在恒思之境中徘徊。

　　是否他知道自己的这种处世方式不好，所以才教给凉末完全相反的另一种方式？

　　凉末看着影重，透过他冰蓝色的眼眸仿佛看到了无尽幽深的天空，“影重，魔族中人每人都有一块魔石，可我没有魔石还身带魔灵，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影重没有回答，过了良久，他缓缓地摇头。

　　外界一直传言，魔族不不灭。可实际上，不死不灭的只是魔石而已。

　　魔族人死后，魔石会散落在人间，吸收天地间的邪念戾气，为魔石贡献最后一份邪恶之源的人即成为魔石的宿体，重-生为魔。

　　“并不是有魔石才会有魔灵的。”影重道，“天魔是魔族唯一没有魔石的人。”

　　绕来绕去，又绕到天魔这里了，凉末叹气。

　　影重摸了摸她的头，低声道：“你的出生已无法更改。你所要做的，就是让自己变得强大。如果有一天，命运真的把你逼到绝境，而你却又不想死，那么你要有能力保护自己，保护你所在乎的人。”

　　这就是魔与仙的不同吧。

　　在玉鼎宫，掌教他们不允许她修炼仙术，让她成为最脆弱的存在。那么在必要关头，他们能够不费吹灰之力给她致命一击。尽管他们并不确定，这个必要关头会不会到来。

　　可身为魔族大护法的影重，却让她变得强大。在关键时刻，能够保护自己、保护自己所爱之人。

　　凉末抬起头，看着恒思树上悠然掉落下来的叶子。

　　做最坏的假设，如果有一天，她真的变成了天魔，她也一定不会伤害乾越、师父、镜牧师兄他们。

　　而且，谁说天魔就是坏的？！

　　那一瞬间，凉末突然想通了。

　　身带魔灵，不是她的过错，亦不是她不被善待的理由。她所要做的，不是待在菩提岛上自怨自艾，而是自立自强，用行动为自己正名。

　　她一直想帮乾越复兴神族，可若她不努力修行，如何帮？

　　“影重。”凉末露出久违的微笑，“谢谢你。”

　　影重笑了笑，目光穿过她的头顶，停在她身后的方向。凉末顺着他的目光向后看去，一转身便看见那一袭纯白色的长袍。

　　墨色的长发飘垂，立于这苍茫的白色之中，异常分明。

　　是师父！

　　“留留留。”呦呦叫唤着，飞奔过来，扑向凉末。

　　“呦呦！”凉末抱住呦呦，被它舔地闭上眼睛。

　　这一幕，就像是假的，因为在她梦中出现过无数次。

　　云轻尘走近，凉末一把抓过那白色的长袍。手中真实的触感才让她确定，眼前的一切不是幻觉。

　　云轻尘伸出手，摸了摸凉末的头，轻声道：“阿末，师父来接你了。”

　　“师父。”凉末喃喃自语。呦呦扒着她的肩膀，舔掉了她脸颊的泪珠，“师父，我已经待在这里一千三百九十五天了。我以为，我再也出不去了。”

　　云轻尘怔了片刻，继而道：“怎么会呢，出去吧。”

　　“尊者。”影重开口。

　　云轻尘抬头，看着他，眼中没有任何情绪。

　　“在凉末离开之前，”影重道，“可否容我与她告个别？”

　　凉末也想起来，不是说走就走的。还有彭曌龙，阿珠和阿宝，她要跟他们告别，“师父，我在这里认识了几个好朋友，我跟他们说一下再走。”

　　云轻尘点头，带着呦呦离开了。

　　……

　　听到凉末要离开的消息，第一个不淡定的就是彭曌龙，急得直跳：“你走了我怎么办啊？不行，我也要出去！”

　　阿珠打了他一个烧栗子，“什么叫阿末走了你怎么办？阿末没来之前你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彭曌龙愣了一下，继而拍手：“对啊，我还比阿末先进来的。阿末现在都出去了，我也该出去了。那个护仙尊者在哪里哇？把他叫过来，我也要出去。”

　　凉末给了他另一个烧栗子，“你别嚷嚷了，我师父是你随叫随到的吗？！”

　　除了彭曌龙，阿宝一向默然不语，阿珠则撅着嘴，也不看凉末。凉末拉过她的手，笑道：“我回去之后会跟师父说的，让他把你们都放出去。相信不久之后，我们就又可以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