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起天末》楚客人

23、桃花迷眼

　　第二日，仙门弟子在云轻尘和紫薇仙子的带领下前往九疑山。

　　之为九疑，是因为整座山共有九峰，每座山峰一模一样且山间道路错综复杂，一入其中便难以区分，极易出错。魔尊藏身于此，实在高明。

　　祭天似乎刻意掩盖锋芒，山间察觉不到一丝魔气。幸好云轻尘早有防备，出行前携了一壶雪山之巅元神水池里的净水让凉末带着。

　　元神净水是至净之物，只要魔尊在九疑山内，它定能有所显现。

　　紫薇仙子见云轻尘让凉末拿出净水，随即也拿出一个四方的墨黑小盘，其上八个方位各有一个圆形凹处。她接过凉末手中的净水，往每个凹处滴入一滴。片刻过后，西南方的水就变成了黑色。

　　云轻尘见此，带着众弟子自西南方入山。同行的弟子中，凉末的年龄最小功力也最差，为了她的安全，云轻尘让她走在中间。但见师父走在最前面，凉末哪里肯干，和身边的师兄打了个招呼便溜出队伍，跑到云轻尘身边。

　　九疑山地形错杂，还得提防魔族暗中捣鬼，因此每一步都得格外小心。走出一段路后，紫薇仙子道：“东北方。”

　　如此转换了四次，最后停在一处种满桃树的山谷中。

　　此时人间已是三月的天气，正值桃花盛开的季节。凉末儿时就见过桃花，她记得桃花的颜色，是粉色。可这山谷里的桃花，红得怪异，是鲜血的颜色。

　　云轻尘站定，低声道：“桃花谷，魔尊藏身之处。”

　　话音刚落，一阵劲风卷来，漫天的花瓣随风狂舞，扑在脸上、打在身上。凉末睁不开眼，刚准备抬手遮挡，眼前便一派平静。

　　宽大的白袍挡住迎面袭来的花瓣，凉末安静地站在原地，桃花簌簌地落于肩头。明明是和魔族对抗的时候，凭她那点功力，怕是有点能耐的魔界兵将都奈何不了。可心中安定，没有丝毫惧怕。

　　“仁上尊者果然名不虚传。”浑厚的男声，带着魔族特有的邪气。

　　正前方的山崖顶上出现一个着黑色披风的男子，伟岸的身材，古铜色的皮肤，深蓝色的眼眸，浓密的眉毛霸气地向上挑起，身边站着魔族圣女魔伊。

　　云轻尘抬起头，淡淡地问道：“你是魔尊祭天？”

　　祭天横眉上挑，“是又如何？”

　　“那就不会杀错人。”

　　云轻尘的声音一如平常，听不出任何情绪。

　　凉末心中一跳，她第一次听到师父如此说话。眼神侧过，师父的脸上依旧是淡然的表情，却让她生出一股寒意。一直以为师父心怀慈悲，没想到也会动杀心的时候。

　　“哈哈……”祭天一阵狂笑，“既然来了，就不怕跟你打。”

　　魔伊飞身而下，看着云轻尘，笑道：“仁上尊者，若是你输了，我就带他去魔宫。”

　　云轻尘没有答话，飞至崖顶，立于祭天对面。

　　山谷有风，凉末抬起头，看着师父被风掀起的衣角。不知为何，她不觉得紧张，反而生出些许苍凉。

　　立于天地之间的仁上尊者，守护芸芸众生，不染一丝尘埃；可终有一日，他的剑上会染上血迹。

　　持剑弑魔，是魔之血。

　　凉末看不清两人的招式，只觉得魔尊下手狠且快，可师父却不徐不疾。一黑一白，从崖顶打至半空，半响未分出胜负。

　　镜牧见凉末两眼盯着，以为她担心尊者，便安慰道：“尊者并未使出全部功力，魔尊尚且只能打个平手，过不久便会落败。”

　　如镜牧所说，魔尊的剑势逐渐放缓，凉末甚至能看出他一招一式之间的力不从心。

　　在云轻尘不急不慢却无懈可击的攻击下，祭天的反攻显得异常艰难，凉末听见身后有弟子发出低声的欢呼。

　　凉末正看得入神，忽觉脖颈出一凉。等反应过来，身体已被人挟至别处。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云轻尘和祭天两人身上，丝毫没料到魔伊会趁机下手。紫薇仙子见魔伊扣住凉末，心知她想要挟云轻尘，便道：“魔伊，你这算什么？”

　　魔伊冷笑：“我是魔，可不懂什么道义规矩。”说罢，放大声音道：“云轻尘，再不住手，我就拧断她的脖子。”

　　凉末只恨自己一时大意落入敌手，师父打败魔尊已成定局，若因为自己而手下留情，岂不可惜，当下恨恨道：“你抓了我也没用，我师父不会受你威胁的。”

　　“那可不一定。”魔伊笑道。

　　云轻尘身形微微一顿，低头看去，果见魔伊的手正扣在小徒弟的脖颈处。他知道，魔伊会动手的。

　　剑势放缓，剑气顿收。云轻尘落至地面，魔尊也持剑立于魔伊身旁。

　　魔伊冷声问道：“你死了没？”

　　祭天擦干嘴角渗出的血迹，脸上是痛快又不甘的笑意：“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魔伊冷哼一声，松开扣住凉末的手。凉末以为她要放了自己，刚准备运功逃脱，却又被抓住胳膊，眼前景物一晃，已不知置身于何处。

　　一处宫殿，光滑的地面能映出人的影子，六根巨大的镇殿柱上各刻着一条腾飞的龙，周遭的墙壁上或雕花草或刻鸟兽。

　　整个大殿宽阔的吓人，最上处有一道珍珠垂帘，颗颗圆润的珠子泛着红润鲜嫩的光泽，帘后是宽大的镶金玉宝座。

　　魔尊环视一圈，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魔伊放开凉末，拍了拍手，好似凉末的衣服弄脏她的手，“你不是一直要来魔宫吗？这里就是。”

　　这里是魔宫！凉末一口气没缓过来，魔伊带她来魔宫干什么？

　　“你受伤了，跟我走，找个好地方给你疗伤。”

　　说罢，魔伊也不管凉末，打开大殿左侧处的一个开关，带着祭天走了进去。凉末背靠着镇殿柱站了好一会儿，确定殿内没有人后，才小心翼翼地挪出大殿。

　　天空灰蒙蒙的一片，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更没有星星。枯败的花草，凌乱的碎石瓦片，到处散发着腐朽的气息。

　　凉末走了一段，连一个人影都没有碰到。她不害怕这个地方，甚至还有一种亲切感。相比于昆仑虚，待在这里，她的心里反而更踏实。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是因为自己身上的魔灵？不，不能待在这里。她修的是仙，不是魔。如果师父知道了，一定会失望的。

　　凉末的脚步逐渐加快，最后竟飞奔起来，可这魔宫好似没有尽头。

　　“你跑不出去的。”

　　魔伊突然出现在面前，凉末脚下一顿，向后退了两步，“这里为何一个人都没有？”

　　“神魔大战，神族全数没落，你以为魔族会好到哪里去。”魔伊道，“不过魔族不死不灭，即使魂飞魄散，圣魔石也会吸收凡尘杂念慢慢凝聚成形重新成魔，所以这些年魔族又强盛起来。只是没有天魔，我不想让他们进魔宫罢了。”

　　凉末听她回答，心里明白几分，忽而问道：“天魔死了不也会复生吗？”

　　“天魔和一般的魔不同，她死了就是死了。”

　　此时的魔伊褪去了浓艳的妆容，显得很平静。

　　凉末发现其实魔伊长得很好看，身为魔族圣女，有一双明亮干净的深蓝色瞳仁，白皙无暇的肌肤，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齐腰的发丝随意散落在肩头。

　　秦桑的美是清秀柔和的美，紫薇仙子的美是圣洁脱俗的美，但魔伊的美却是一种摄人心魄的魅惑的美。

　　魔伊出乎意料地没有把凉末怎么样，而是把她带到一个特别的地方。

　　正是黄昏的时候，万丈余晖染红大半的天空。远处苍青色的山峰粗犷而冷峻，延伸到云雾弥漫的高处，望不到山顶。墨绿色的草地渲染开来，五彩的野花点缀其中。

　　魔伊寻了一块石头坐下，笑道：“那是不周山，已经不在魔宫的范围之内了。不过，你看着它近，可怎么走都走不到山脚。”

　　很小的时候凉末跟师父去过不周山，因此不觉得很陌生。这时从远处看，凉末发现不周山有点不对劲，她问：“这不周山为什么好像有点歪啊？”

　　魔伊回答：“很久很久以前，天阁的共工神爱上了魔族的一个小侍女，但遭到神魔两族阻拦。后天天魔处死了那个侍女，共工神发怒，撞歪了不周山，天角塌陷，幸而女娲神炼石补天，天地才得以恢复平静。”

　　共工神大概想撞毁不周山，那样就没有神和魔的分别了，凉末感觉有些悲伤。魔伊给她讲这个故事，如果不知魔伊是魔族圣女，她一定会以为眼前的这个女子是邻家姐姐。

　　“你师父，他，这些年好不好？”

　　凉末心中一惊，刚刚对魔伊生出的好感顷刻消失，“你问我师父干什么？”

　　魔伊见凉末一脸警惕，不禁心旌摇曳。曾几何时，自己也如她那般在意云轻尘。一个表情、一个动作、一句话，都会让她猜测好久、回味好久。

　　“你那么紧张干什么，我可比你了解他。”

　　魔伊和师父果然相识。她猜得没错。可为什么自己没有听说过，镜牧师兄也不知道？

　　“你不相信是正常的。”魔伊笑了笑，“仙门中没有人知道此事。”

　　自己的心思这么容易就被魔伊看穿，凉末很挫败。功力没有她强，斗智肯定也斗不过她，如果师父不来，她要怎么离开这里？

　　“你师父，他喜欢用干净的菁白纸写字，无事的时候便会站在雪山高处的三生石上，还总是习惯用阳春墨……”

　　“不对，我师父用的是苾泉墨。”凉末打断魔伊，带着几分赌气的成分。听着魔伊把师父的习惯都说出来，她的心里生出些许嫉妒。她在菩提台住了十几年，最了解的师父是她。

　　“苾泉墨？”露出诧异的神情，“你师父为何用苾泉墨？”

　　凉末摇头，“我不知道，但那是紫薇仙子特地为我师父制的，别人都没有。”

　　“紫薇仙子？呵呵……”魔伊冷笑连连，脸上闪出阴狠的表情，让凉末刚缓下的心瞬间又提起来，战战兢兢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六界入魔？”

　　魔伊斜了凉末一眼，眸子里多出几分笑意：“你身带魔灵，在仙门的日子恐怕也不好过。如果六界皆入魔道，便没有了人妖仙魔之分，那时候还有谁会嫌弃你？”

　　凉末不得不承认，在那一刻，她有些心动。六界统一，便再也无仙魔之别，她不用再受人戒备，可以继续跟着师父修习术法。

　　“那为何不让众生成仙？”淡漠的声音传来，是云轻尘。

　　“师父。”凉末跑过去，躲在云轻尘身后，为自己刚才的那点小心思忏悔。

　　魔伊站起身，显得十分意外：“你怎么会知道魔宫的入口？”

　　云轻尘没有答话，想来他也不会说。

　　魔伊拍了拍衣衫上根本不存在的尘土，无所谓地笑道：“不说也罢。你输了，我便带祭天来魔宫。现在他赢了，你可要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

　　“那是你使诈。”凉末探出半个头朝她喊。

　　魔伊笑道：“我是魔，就算使诈又如何？”

　　那时凉末还不知道魔伊把祭天带入魔宫会有怎样的后果，后来镜牧告诉她，魔宫里有一块地魔石，在上面修炼功力能抵上平常数十倍。当时魔伊说带祭天去一个好地方疗伤，就是去了地魔石室。

　　魔伊并没有和云轻尘交手，一眨眼就不见了。云轻尘带着凉末离开了不周山，他虽知魔宫入口，却不了解其中的构造。魔宫暗藏机关，危机四伏，他并没有把握可以找到祭天。

　　紫薇仙子带众弟子将九疑山清查一遍，拿下不少魔族弟子。

　　魔尊祭天被仁上尊者打伤的消息很快在仙界传开，在众仙欢欣的同时，又有弟子说若不是因为凉末，尊者早可以将祭天拿下。

　　凉末身带魔灵，本就是仙门的禁忌。在仙门弟子眼中，她死不足惜，如今竟还拖累尊者。云轻尘不肯将凉末送入恒思之境，便有不少仙家大着胆子恳请仁上尊者再收一个新徒弟。

　　凉末得知后惴惴不安，几天都没睡好觉，见师父没反应才慢慢安下。谁只心刚定下，便听说镜牧要去闭关修炼的消息。

　　凉末把星辰剑架到镜牧的脖子上，逼问道：“说，为什么要去闭关？”

　　“当然是为了修炼仙术。” 镜牧回答。

　　“你的仙术已经很好了！”凉末道。

　　镜牧笑了笑，神色黯然：“可我打不过魔族圣女，也解不开魔之幻音。”

　　在九疑山与魔伊的对战让镜牧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他现在的力量还不足以保护凉末。他问过师父，要想解开魔之幻音须得将乾坤反卦练到第十层。如今他只练到第七层，且已在第七层停留了二十年。师父说过最后三层极难练成，必须静心定神，全心全意地修炼。

　　只有让自己更强大，才能让凉末不再受到魔族的威胁。有他护着凉末，就不会再有弟子说凉末拖累尊者了。

　　“镜牧，你别去闭关行吗？你一走，就没有人陪我了。”

　　凉末低下头，额前的发丝挡住她的眼眸。镜牧看不到她眼中的情绪，只觉得这略带凄凉的声音分外扎心，让他差点忍不住答应下来。

　　“对不起，凉末。等我修成乾坤反卦，就马上出关。”

　　这是镜牧在闭关前对凉末说的最后一句话。石门缓缓闭合，凉末踏着星辰剑满怀伤心地离开玉玄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