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佛罗伦萨1：阿波罗的谋杀》叙事人

6、寄生虫

　　1466年8月28日，佛罗伦萨

　　送走了卢卡·皮提之后，罗伦佐又在自己桌子前坐了一会。已经快24小时没合眼，他却一点睡意也没有。每次都是这样，每次完成了一场重要的谈判，不管胜负，都会有这种无可寄托的失落感觉。谈判桌上，他会仔细观察他的对手，揣摩他们的心思，预测他们下一步行动，再考虑对策，那种在刀锋上玩平衡走钢丝，一步错则无可挽回的刺激感觉，让他甘之如饴。他像是一个刚刚从吸毒高潮中清醒过来的瘾君子，一边回想刚才感觉，一边又渴望新的刺激。他心里没有满足，只有焦躁。他拿起卢卡·皮提写的主谋名单，上面的名字全在意料之中。罗伦佐早就知道参与者都有谁，让卢卡·皮提自己写出来也只不过是罗伦佐享受玩弄自己猎物的恶趣味而已。反正卢卡·皮提已经在棺材里，干脆让他心甘情愿的自己在自己的棺材板上钉钉。

　　就在他盯着名单发呆的时候，隔壁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响，隐约能听到□□。他笑了笑，把名单放下，走到隔壁小隔间的暗门，扮上一张扑克脸才开门。小隔间里还是漆黑一片，因为没有窗户不通风，两个大活人在里面闷了这半天，充满了汗味和潮气。监视小窗透出隔壁的微弱的烛光，罗伦佐隐约看到萨菲洛斯靠在墙角，朱利亚诺跪在旁边正打算扶他。

　　看到罗伦佐进来，朱利亚诺扔下萨菲洛斯站起来，走到罗伦佐跟前，双手抱在胸前，偏着头说：又是婚约？！你今年都订了多少次婚了！

　　罗伦佐伸手弄乱朱利亚诺的头发，说：你觉得我应该跟谁结婚？

　　朱利亚诺跳着的躲开罗伦佐的手，对哥哥扮了鬼脸回答：我觉得你应该去当修士，一辈子不结婚！

　　罗伦佐大笑：上帝才不要我这样的修士！

　　朱利亚诺走到门口，回头看看萨菲洛斯，又看看罗伦佐，罗伦佐朝他歪了一下头。朱利亚诺回头对着萨菲洛斯眨了眨眼睛，就跑出去了。

　　兄弟之间的亲密气氛一下子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冷冰冰的沉默。

　　“精彩的表演。” 萨菲洛斯有气无力的说。

　　罗伦佐做了一个很夸张的鞠躬谢幕动作，微笑了一下说：“娱乐大众是我的天赋”。说罢，走过来，在萨菲洛斯身前的条凳上坐下，两只手肘支在膝盖上，弯腰看着萨菲洛斯。

　　“你还要送我去地下室？”

　　“我还在考虑这个问题。”

　　萨菲洛斯抬头看着罗伦佐，隔壁的烛光透过小窗洒在他脸上，硬朗的眉骨在眼睛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萨菲洛斯突然间意识到自从自己进了梅帝契宫就一直从下往上仰视罗伦佐，觉得有点别扭，就环顾左右，发现周围漆黑一片也没啥看头，就只能回过头来再迎上罗伦佐直刺人心的尖锐目光。

　　“你要借多少钱？开什么店？”罗伦佐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大概5000杜卡特吧。要开丝绸店。”萨菲洛斯把自己再撑起来一点，勉强能跟罗伦佐平等对视。

　　罗伦佐注意到萨菲洛斯一直使用威尼斯铸造金币杜卡特作为货币单位，对他的背景有了个大致的概念。明天给佛罗伦萨驻威尼斯大使写信，让他去调查一下这家伙的底细。

　　“你又不属于丝绸行会。”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会员？”

　　罗伦佐不耐烦的咂了一下嘴唇。

　　萨菲洛斯咕哝了一声没说话。今天下午紧张安排晚上卢卡·皮提的好戏之余居然还不忘了到丝绸行会查我的底细，他暗想。不由得佩服这个人的心思缜密。

　　“不是会员就不能开店？”萨菲洛斯问，在威尼斯就没有这些问题，他想开店就开了。其实威尼斯也有行会的问题，只不过萨菲洛斯在威尼斯的资助者都在后台帮他搞好。大少爷自己完全不知道在意大利城邦独立做生意，尤其是大行会旗下的店面买卖，到底需要申请多少种许可，走多少管道，递出去多少钱包，需要多少初始资金。

　　罗伦佐盯着他看了一会，心想这家伙到底是从哪块石头下面爬出来的，看着人模狗样很干练的样子，怎么这么基本的商业问题都要不明白，还要自己开店？最后说：“如果你愿意作为梅帝契家族的分支，就可以使用家族的会员资格。”

　　轮到萨菲洛斯皱眉头，“作为梅帝契产业，有什么要求？”

　　“你的财务和账目向家族公开，由家族的会计师统一管理，进货渠道完全由家族控制，净收入抽五成。”罗伦佐不假思索的回答。

　　“太苛刻了！”萨菲洛斯抗议。

　　“我看在你的救命之恩上还给你打折了呢，普通的抽成是3/7开。” 罗伦佐笑眯眯的看着萨菲洛斯，刻意加上一句：“我七你三。”

　　“要不，你也可以去丝绸行会申请会员，”罗伦佐不在乎的耸耸肩，“想要可以独立开店的会员资格，五千佛罗伦可不够“

　　萨菲洛斯想了想，说：账目给你管可以，但是进货和加工要我来控制。

　　罗伦佐摇了摇头，“不可能。丝绸行会和羊毛行会都不会答应的。不能为你一个外乡人开了先例。不过，如果你是从威尼斯进货加工，搞不好你的供货商和洗染工匠已经跟我们有了商业往来。只要把购买方从你变成梅帝契家族就可以了。”

　　萨菲洛斯叹了口气，原来在这等着我呢。这是要我告诉他我在威尼斯的背景和关系。萨菲洛斯折腾了这么一天，腿上又被戳了窟窿，现在坐在硬邦邦的地板实在是非常的不舒服。他不知道为什么罗伦佐跟他一样也是折腾一天，也受了伤，从早上到现在，一刻不休居然还能精力旺盛两眼放光，非得在闷热的小黑屋里坐在条凳上跟自己谈这个。

　　罗伦佐好像看出来萨菲洛斯已经无心再谈，直起身来说：”你好好考虑一下吧。等我把议会那边安排停当，可以找诺里过来一起谈细节。不过，你也要考虑清楚。你现在是我的客人，母亲大人今天给你的许诺我绝对不会食言，把这里当成你的家，想住多久住多久。你的所有要求，我都会尽量满足。”

　　说到这，罗伦佐站起来，搞得萨菲洛斯不得不仰起头看他。罗伦佐也不急着拉他起来，背着手站在那里，继续说：不过，如果你要是想成为梅帝契家族旗下的产业，那你就是我的雇员。咱们亲兄弟明算账，一码算一码。

　　回想自己狼狈离开威尼斯的时候，菲利普曾冷笑着跟他说：你以为你自己真的能行？没了我们，你不过是一个惯坏的纨绔子弟！现在仰头看着罗伦佐一副爱来不来的样子，突然觉得有点凄凉。一股心气儿拱上来，把脸别到一边冷冷的说：别把我跟你身边那帮人混为一谈！我不会给你当店掌柜！

　　罗伦佐心里觉得好笑，但是又觉得这么扯破脸，就根本没机会搞清楚他的背景。于是弯腰伸手按在萨菲洛斯的肩膀上，哄小孩一样的说：

　　“你就不要乱闹脾气了。朱利亚诺看到了也要笑话你。这是佛罗伦萨，谁都有求于谁，大家都是互相利用。你就算是独立入了丝绸行会，也是给人打工，搞不好一开始还是学徒工，相当店掌柜人家还不让你当呢。不如给我当店掌柜。”

　　萨菲洛斯被人当作小孩子对待，反而变本加厉的把肩膀甩到一边，赌气的说：你怎么知道我就没钱自己去申请一个可以开店的会员资格？

　　罗伦佐站直身体，长叹了一口气，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搞不好没事闲的又找了一个弟弟来宠着。

　　“因为就算你是法国国王的私生子，有教皇的金库做后盾，你没有佛罗伦萨大家族的支持也无法以独立会员的身份进入丝绸行会！你以为佛罗伦萨的高级行会是随便谁都能进的吗？独立会员除了享受各种垄断资格之外，几乎全都会在议会任职。佛罗伦萨行会不仅仅是一个商业组织，也是一个政治力量。为什么我要这么晚站在这种漆黑闷热的地方给你讲佛罗伦萨政界启蒙课？！你丫马上给我爬起来，要不然我把你锁在这里！”罗伦佐越说越快，声音越来越高，到最后终于挂上脏字，斥责起来。

　　萨菲洛斯像小孩子闹觉一样，偷偷回头看着罗伦佐，然后垂头丧气挣扎着站起来。罗伦佐不耐烦的走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生硬的把他拽起来。萨菲洛斯借力站了起来，疼的直咧嘴，靠在墙上喘气。罗伦佐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说：哪有那么严重啊。萨菲洛斯没好气的说：我这可是为了你才让十字弓戳了窟窿！

　　罗伦佐拉过他的手臂架在自己肩膀上说：”今天晚上请你看戏算是还清了。”

　　“还清个屁！你老妈今天还跟我说，梅帝契家族对我的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少他妈跟我胡扯！把我老娘扯进来，等我打断你的狗腿！”

　　“我这条狗腿上已经有了窟窿，不怕你打！”

　　萨菲洛斯一瘸一拐被罗伦佐搀扶着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看着渐渐变白的天空，清晨清脆的空气吹进来。他感到一阵寒气，拉了拉被子。鸟儿也都起来了，叽叽喳喳的唱着。萨菲洛斯闭上眼睛，很快就迷迷糊糊的进入梦乡。

　　隐约中好像又看到菲利普恶毒的笑脸和他刻薄的声音：你就是一个寄生虫，你永远都要寄生在有权有势的贵人身上，靠他们的怜悯和施舍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