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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倾城一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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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倾城一片
夕雨书房的门楣上,仍然是那块“倾城一片”的柳体的桐木匾,只是墨迹已有些淡了,江南本就多雨,在雨雾的浸润下,字的四周已然晕出深浅的墨痕来,远远地看,仿若淡疏的影子一般,字体变得不清楚,模模糊糊的,反倒让人心里不免怅怅然。
书架仍然静默地伫立,推开门,却惊醒许多尘埃,细细碎碎地飘舞,这书房,真是许久未来了,夕水暗暗叹了口气,这些时日总像做梦般的虚虚浮浮,只有在触到书籍的时候,才能暂时搁置那些个晦涩的心情,偷得半日的舒心适意。
至书架,抽出一本书,轻轻翻开有些泛黄的藏青色封页,一些枯萎的花屑就簌簌地落了下来,很多,很细碎,应该是时年久远了,所以,连木樨这样浓郁的香气都淡得近乎没有了,夕水心里不禁泛起一丝薄薄的哀伤,当年这本《楚辞》的主人定然是十分爱惜它才是啊,可必定多年不曾被翻阅了,不然怎会积了这么许多的尘埃。
再细细翻阅,又簌簌地落下许多花瓣,书页的内侧,却留下了花瓣的样子,浅褐色的,小小的四瓣形状,原来,有些东西即使你放下了,可烙痕却还在,它们会提醒你,这些都曾经发生过,你无法否认,感情亦如是,明雪,终究还是放不下你呵……
明雪也随意地在书架之间步着,不曾想竟看到数本佛经,有《金刚经》、《法华经》、《三慧经》等,明雪不禁微纳罕,难道夕雨也喜欢这些佛经黄卷?再翻开其中一本,好娟秀的蝇头小楷,看得出来是颇为用心写下的心得,只是,这并非是夕雨的笔迹啊。
“咦?”夕水随手翻至《湘君》篇,一封信函倏然滑落至地。
“怎的这书中会夹着一封信?”夕水微讶异,俯身拾起,泛黄的信封上并无任何标记,且也并未封口,微犹豫,抵不过好奇心,便倒出一页泛黄的纸函,轻轻展开,只有寥寥数语:此去大漠,不知何日再见,望君珍重。也无落款,只是这短短几句,却浸得心中一疼。
明雪见夕水怔怔地立在那边,便信步行至她身旁,“咦?”他见到这封信不禁也讶异不已,为何这字迹竟与那佛经上的字迹如此相似?
翻开佛经一比照,果然一模一样,分明出自同一人之手。
明雪与夕水互相看了一眼,同时伸手,心有灵犀地抽出其他书籍,果然这个书架上近八成的书都或多或少地写有同一人的读书心得,夕水暗暗纳罕,这书斋之中难道还隐匿着许多不为自己所知的秘密?只是前些日子怎地未发觉?这些莫非又是那些“往事”么?而夕雨,似乎又很奇怪啊,一面是不愿告知过往,一面却不经意地透露一些过去的蛛丝马迹,这又是为何呢?
“咳,咳咳……”门口传来夕雨轻轻的咳嗽声,明雪夕水忙各自放下手中书籍,面带疑虑地缓缓步出,夕雨颤抖着手倒了一杯茶,一气饮下,方才止住咳嗽,明雪微皱眉,快步上前搭住夕雨的手腕,夕雨微用力挣开,脸上浮起一丝苍白的微笑,道:“不妨事的,只是小小的伤风,吃几副药就好了。”言罢,又喘咳数声。
夕水见夕雨这般,也知不能再问那封信的事,若是问了,反而更添烦恼,顺手摸了摸茶壶,是凉的,不禁蹙眉,咳嗽之人是不能饮冷茶的,夕雨怎的这般不爱惜自己,不由微愠道:“你自己病了也怨不得别人,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我去倒一些热茶来,还有,今日吃的药煎了么?罢了,我去看看!”言罢,就匆匆端着茶壶出了书斋。
夕雨一时竟不能言语,这样的夕水真的和“她”好像啊,当年自己生了病,“她”也是这般看似嗔怪,实则担忧的……当年,是多么的好,她,他,自己,还有墨卿,她擅画,他喜琴,墨卿虽古怪却最有本事,自己弄些糕点做些女工,像一家人般的一起生活,那时真的很好很好……只是,再没有当年了罢,谁说的只要不去想就不会难过,都是骗人的罢……
明雪默默递过一方手巾,夕雨一愣,方才惊觉自己不知不觉竟泪流满面,接过巾帕轻轻拭去,勉强笑道:“失态了,莫见怪。”
“有些事,还是想开些。”明雪心中长叹不已,却也只能不咸不淡地这样安慰,他并非草木,这么些年夕雨对他的情意他岂能不知,只是,承不起啊……
翌日清早,夕雨用了早膳,稍作收拾,便吩咐贴身丫环紫澄先出门候着,自己与夕水二人携手缓缓走着,明雪则在后头静静跟着。
庄中砖道上的梧桐叶,已积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便有木叶碎裂的声音,清脆又连绵,短短的一程,在姐妹二人的话别中竟也走了许久。
“总之,我不在的这些时日,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可晓得了?”行至门外的马车前,夕雨仍殷殷嘱咐夕水。
夕水颔首,道:“阿姐,你放心罢,况且,有先生在呢。”
“明雪……”夕雨朦朦地看着明雪,眸中闪过一丝脆弱和挣扎,旋又暖笑道:“一切都拜托你了!”言罢,转身便要踩着木质的小阶上车。
“夕雨,”明雪轻轻唤道,夕雨脚下一顿,心跳却蓦地快了起来,“路上小心。”仍是清清淡淡的语调,夕雨回首,笑道:“我会小心的,你也保重!”一上了车,眼眸便蒙上泪雾,明雪,也许注定你我今生缘尽与此,但,仍庆幸,有生之年,能遇见你……
紫澄冷冷悌了夕水一眼,随后跟着上车,待坐稳后,车把式马鞭一挥,便启程了。
夕水被紫澄看得有些莫名,突地又想起今日已是八月廿九,忙追着喊道:“阿姐,等你回来吃重阳糕!”
夕雨忙掀开车窗上的竹帘探出首,笑道:“晓得了,别追了!”待放下竹帘,腮上已落满泪水,重阳节,重阳节,恐怕自己已经……
“庄主……”紫澄也跟着红了眼眶,“您这是何苦?为何不告诉明雪公子您已经……”
“别说了,紫澄。”夕水拭去泪水,喘咳数声,道,“待寻得香引,你便按我吩咐的调制好无瑕小姐的香粉,十月十四同嫁服一起送到……”还未言罢,便又猛咳起来,喉头一甜,忙以绢帕掩口,甫离口,便见一抹悚目的殷红。
“庄主……”紫澄顿时急得落泪,一时手忙脚乱地到行囊里寻药,好不易寻得大夫配置的药丸,忙递过去,哽咽道:“吃颗药吧,庄主。”
夕雨边咳边苦笑道:“吃了又如何啊……”
八月十五那日,回了慕梨轩,咳得厉害,硬是咳出了血痰,夜里睡得又不好,出了一夜的虚汗,第二日便虚得起不来,紫澄一看不好,忙请了城里最好的大夫,却已是迟了,这病根早便落下,但自己不放在心上,总以为是风寒,不必看大夫,过几日便好,再加上“云想坊”生意愈来愈好,一时也就忙忘了,谁知这一拖再拖,竟是药石罔效了,这是报应罢,当年若不是因为自个的一己之私,也不会是今时这般……就算后悔,也晚了十年罢,心下更是郁结,便一手推开紫澄,涩声道:“我不吃了,你拿走罢!”
紫澄心下一急,“扑通”一声跪在夕雨跟前,哭道:“庄主,紫澄求您把药吃了罢!您别跟自个的身子过不去啊……”
夕雨心中酸楚,眼中含泪,偏又强装厉声道:“你起来,我说不吃就不吃!”
紫澄顿时泪如雨下,抽咽道:“庄主,自您从人贩子手中把紫澄买下,紫澄跟了您七年了,您把紫澄当成您自个的亲妹妹一般疼爱,教紫澄识香认字,教紫澄刺绣裁衣,您对紫澄的大恩大德紫澄来世做牛做马也还不清啊!这么些年,您苦啊,这么大的家业,您一介弱女子做的一点也不比那些男子差,如今您累出这一身病来……我就恨不得生这病的人是我,让我替您去走一遭阎罗殿……”
夕雨哪还能听完这些,早已抱着紫澄哭作了一团,车把式在外头听着也心酸,只是一个大老粗的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稳稳地驾好马车,尽量减少些颠簸罢。
“庄主……”紫澄红着眼递过药和水袋,殷殷看着夕雨道,“您还是把药吃了罢,不为自个,也为了明雪公子啊。”
明雪,他,从来就不属于自己的罢。夕雨默叹,却还是接过药,就水咽下。
“二小姐,实在是过分了些,明知道明雪公子和您早有情谊在,却还是凭着娇弱巴着明雪公子不放,一点也不顾及您的感受,真是……”不知羞耻。紫澄愤愤然地为夕雨打抱不平,不就是个半路冒出来的女子,也不知庄主是昏了头还是蒙了心,硬说是失散多年的妹妹,怎么看长得都不像,那女子,长得也忒是招摇,还有那个不知哪里窜出来的狐狸似的墨公子,不男不女的,却又嚣张得跟什么似的,哼!越想越气愤!
看着紫澄愤愤的模样,便知道这小丫头又在心中为她抱屈了,夕雨又好气又好笑,喘道:“紫澄,别胡思乱想的,我们之间的事,你不懂……”
又抿唇想了想,夕雨莞尔道:“过了腊月初八,你就及笄了罢,真是快呵,还记得你小时的机灵样,一眨眼,就要嫁人了噢,我呀,也老了罢。”
紫澄一听,急了,忙争道:“我不嫁人,我要一辈子伺候您,还有,您不老!正是风华正茂呢!”
“说什么傻话,等回去了,让萧伯好好帮你挑户好人家,你呀,嫁了人,就该相夫教子了,以后还会儿孙满堂,含饴弄孙,和乐一生,这才是你要过的生活。”夕雨微微笑着暖声道,“我呀,已经帮你准备了很多嫁妆,会把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就像嫁自个的妹妹一样,日后你夫君若是待你不好,尽可以找萧伯,他呀,一直把你当亲生女儿般疼爱的,若是想念听湖小筑,便搬回来住些时日,同萧伯他们叙叙旧,就只当回娘家了呵。”只是……自己定然是看不到这些的了,遗憾啊……不禁喟然一叹。
“庄主……”紫澄才收住的泪水顿时又溢了出来,什么都为她打算好了,却唯独没算上自个,庄主呵,您比紫澄还傻……“庄主,您一定会好好的,一定会的……”
“傻丫头……”夕雨忍下泪水,抚了抚紫澄的发,觉得有些倦,便靠着车厢壁闭目养神,一会便沉沉睡着,自从知晓了自己的病,这些时日,忙着安排身后事,真是很累了……
紫澄从包裹中拿出一件锦缎披风,轻轻为夕雨盖上,自己则守在一旁,细细擦着夕雨额角的虚汗,慢慢地,也在一路的颠颠簸簸中睡着……
车窗外,艳阳正好,只是秋意,深了。
夕水怔怔望着远去的马车,尘土飞扬,迷蒙了眼,为何竟有一种此次一别成永诀之感?其实,自己同夕雨,真不似亲姐妹,夕雨看自己的眼神,很复杂,复杂得令人不安,她对自己的疼惜,也不自然,反而倒像是敬畏,甚至有时还带着一些嫉妒……揉了揉额角,也许,这一切,又是自己多想了罢,转身,笑盈盈地向明雪走去,至少,明雪又会在听湖小筑多待些时日了呢,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