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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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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其修回到了屋内,隔着窗口,见程清嘉头枕着手臂,久久的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回想他刚才的神色举止不由有些不安了起来,站起来又坐下,正犹豫间,程清嘉撑着桌子站了起来,站了一会儿才离开,偶尔步履踉跄,从那棵老梨树到转弯不过数百米的路,他却走了好久才走到,程其修的脚定在地上,象中了魔一样,一直目送着他,他每一步虚浮如飞絮,踩在他心上却沉重如山岳,原来在他看不见的时候,他已变得这么消瘦,走在晚风里,竟是轻薄摇曳,如浮云易散,秋霜凄清。
程清嘉转过那一道墙垣,再也抑制不住,一口鲜血夺口而出,他靠着墙慢慢坐下来,再没有半分力气。
夜寂静,寒声碎。
程清嘉意识混混沌沌,并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忽然觉得一只手扶上了他的肩,他勉强抬头,对上的是哑伯伯一向呆板缺少表情的脸,此刻他的眼中却满满都是怜惜和担忧。哑伯无言俯下身来,想抱他回去,程清嘉压住他的手,虚软无力的,却是坚决,“你不要动,让我歇会。”
哑伯将外套脱下来,披在他身上,程清嘉抱着膝,几乎整个人缩在衣服中,低低清清的说道∶“我活不了多久了,难道他还不肯罢手么?”
哑伯一震,哑声道:“公子,你不要这样说。”大概因为太长时间没有说过话,语调有些不自然。原来哑伯并不哑。
程清嘉不再言语,倦极靠在自己的膝头,安静得仿佛睡着了,抱膝得双手在月色里冷冷清白着。
哑伯沉默了一会道,“公子,对不起。”
“不,我很感激你。”声音低微的几乎听不清楚,但字字明决,“这两年你暗中帮了我很多,我都明白。”仅仅这几个字,他的语声里已带了点轻喘,他始终没有再抬起头来,只有肩膀微微颤抖着。
哑伯的声音有些哽咽了,“公子,这里很冷,我带你回去。”
这次,程清嘉不再回答,哑伯当机立断将他抱起来,他修长的身子落在自己双臂间,感觉到的竟不是重量而是轻盈,他握着手绢捂着唇,暗红色的液体从他纤骨棱棱的指间蜿蜒流下,染透了凄白玉净肌肤,触目惊心,哑伯忙将他放下来,看着他不停的呕血,才知道无能为力是那样一种深刻痛楚,深刻绝望的感觉。
从浮生楼到枕水小筑的那段路,哑伯走得很稳当,很小心,也很安静,当他踏上水上那长长回廊的时候,程清嘉轻轻的说,“哑伯,你放我下来吧。”
哑伯不安的放下他,他扶住了栏杆,站得摇摇晃晃。
“公子,你不要勉强。”
他咬着唇,看着远远小筑前的人影,那个人奔过来,正是华焰,明媚的脸上又是心痛又是恼怒,“你跑到哪里去了?温大夫找了你一下午了,这么晚才回来,你不要命了啊?”
程清嘉静静看着她,清清凉凉,没有一丝烟火意,“华姑娘,你这是何苦?”
还是华姑娘,他一直只肯叫她一声华姑娘,那么清醒而生疏。
何苦,何苦,我又是何苦呢?华焰被他问得满腹辛酸,平生不懂相思,才懂相思,便害相思苦。
“华姑娘,我们是不会有交集的,你回去吧,以后再也不要来了。”
华焰扬起头,直视着她,“程清嘉,你搞清楚,我来这里,不是要你喜欢,只是因为我喜欢你,我想在你身边,我想你快活,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情,你可以不喜欢我,但你没有权利阻止我喜欢你,更没有权利管我的事。”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告白,明烈而透明。
程清嘉的动容都被那一低睫掩尽,“那如果你的行为影响到我和我的家人的生活了呢?难道我还没有权利阻止么?何况你来去的是我的家,而不是朝天大路,任你往来。”他的声调一向不高,却透出一股冰寒,寒意如丝,寸寸冷入心上。
心上冷下去,眼眶上却热了起来,华焰抬高了头,逼回了那几乎要涌出来的泪水,“你难道就那么讨厌我,连我喜欢你,也不允许吗?”
他眉如远山,舒展楚天,眉尖一段愁,似凝非凝;眸色明净,长睫微垂,疏影斜秋水。是最沉默也是最无情的拒绝。
你对所有人都那么柔和温暖,却独独对我那么冰冷无情,这算不算也是一种特别?你若真那么讨厌我,为什么在初遇那一晚,告诉我你的名字,让那晚风柔柔将它吹进我心里?你若真那么讨厌我,那一天我手掌被划伤,你为什么还那么细致小心的为我抹药包扎,你以为你眼底的痛和温柔我没有看到么?你若真那么讨厌我,为什么悄悄在通往小筑的山洞里点起了一盏彻夜不熄的灯? 华焰倔强的看这他,想从他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出端倪来,他却仍是平静无波, 静若亘古。
哑伯站在一边,神色复杂矛盾,终于偏过头去,看着桥下自流自去的湖水。
忽然,眼角瞥到红影翩然,水花飞溅,是华焰跳入了水中。
程清嘉的手在栏杆上紧了紧,却来不及出声,听华焰说道:“程清嘉,我们打个赌好了,我就在这水里,如果你忍不住叫我上来,就算你输了,你就不能再赶我走,如果你不叫我而我忍不住上来了,那么算我输了,从今往后,我如你所愿,我再也不出现再你面前!”说完就深深的潜入了水中。
程清嘉扑在栏上往下看,夜深水碧,只见黑影隐约,浮漾在水面。他没想到她的性子竟是这般决烈,她这是拿命跟他赌,赌他是不是真的忍心,是不是真的那么绝情。
月移影动,时间逝去无声,只有风声呜咽。
哑伯想已经快半个时辰了,即使内力深厚也未必坚持得了那么长的时间,这个姑娘竟这么倔强,难道公子不出声,她真的宁死也不上来么?那又叫公子情何以堪?
水底一点声息也没有,程清嘉俯在栏上,仿佛成了玉雕虚像。
“公子,要不我下去把华姑娘带上来。”
“不用了。”程清嘉的声音低弱得令人心惊,“你去把温大夫找来。”
摸不清楚程清嘉想做什么,哑伯不敢走开。
“这是我跟她的事,你不要插手,好么?”询问的话语,命令的口气。
“可是,公子。。。。。。”
“我不会有事的,你走吧。我要做什么,难道你在这里还能阻止么?”
是的,他决定的事情,谁也不能改变,这点他从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哑伯飞身离去,象水鸟一样掠过水面,轻盈,迅捷。
华焰渐渐感觉到了水的寒气,在她身边游走缠绕,头开始晕晕沉沉,呼吸困难,始终没有听到她期待的声音,她自嘲的笑,泪水流在水里,看不到痕迹,只有余温一缕。
哪个女孩的心里没有梦?梦里有过仗剑沧桑的大侠,有过倚马风流的公子,有过弄箫温文的书生,后来,大侠见到了,公子见到了,书生见到了,心里却没有过一丝涟漪,才明白为什么人家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原来缘难求,爱也难求。却偏偏见到了他,回想从初逢后的点点滴滴,她活了二十年,积累起来的的心痛,担忧和泪水都没有这些日子多,可是快乐亦如是,只要他一个回眸,就觉得无比幸福,只要看到他,就觉得一心安定。我是那么爱你,爱得我的心低到尘土里,还觉得满心欢喜,你为什么却连一句,你上来吧,都不肯说。
呼吸再困难也不想上去,想那一个月夜,他独坐空阶,白衣如雪;想那一次她握住了他的手腕,一痕红晕,一腕清泠;想那一天的阳光,在阳光里他苍白得仿佛要融化而去;想那一次,他说,即使无望也仍然愿意一直努力下去,倦倦柔柔,平平静静;想他长长昏迷后醒过的那一眼,静静的望着她,无语无声,淡淡的,眼中却有微笑,却有安抚。想着,想着,她微笑起来,微笑波动的水里曾有她的泪。
水波剧动,她又见到了他的白衣,他的黑发在水中散开,象开在夜色里一朵绝望而悲伤的花。
不是回忆,不是幻觉,他竟然也跳了下来!华焰大惊,匆忙游过去,一动却呛到了水。
程清嘉也在咳嗽,却是闷声的咳嗽,水中飘散了一种异味,是血腥的味道。
“你。。。。。。”华焰一开口,水涌进口鼻,所有的语言都破碎在咳呛里。手上一冷,是程清嘉抓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比她,比水更冷。
程清嘉拖着她往上游去,华焰挣扎,他渐渐没有了力气,衣袂飘扬,身体沉了下来,长长的衣袖拂过华焰的脸,他的手指松开,一点点离开华焰的手腕,他指上最后的一点冰冷也从华焰的肌肤上轻轻滑走,华焰一急,反身扑过去抱住了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上去,上去,带他上去!
华焰将他拖到岸上,精疲力竭坐倒在地上。他单臂支在地上,低低咳呛着,喘息间却说道;“华姑娘,你上来了。”
华焰象见了鬼一样,难以置信的看着他,刚刚一起几乎又经历了一次生死,而他还是这样跟她说,连恢复力气的时间都不给她。难道他这一切只是做戏骗她上来?
寒澈心扉,华焰霍然站起来,脚步微一踉跄,她大声道:“好,好,算我输了,我走,从今往后,我如你所愿,我再也不出现再你面前!”她声音哽咽,“我喜欢你,你不喜欢我也没有关系,我只想用我得方式来喜欢,这有错么?你有必要做得那么绝么?不给我也不给自己一点点机会?算我瞎了眼,你是个莫名其妙,无情霸道的大浑蛋!”
华焰走了,她最后那伤心欲绝的哭骂,却久久回荡在空气里。
程清嘉伏下身去,湿润的草贴着脸颊,有青涩的香味,让他想起了那一天阳光的味道,是那样一个美丽的清晨里泥土湿润的气息,是初初冒出头的小草的悄悄的呼吸,是吹拂过起伏麦浪的东风的呢喃,是当时那个女孩真诚而热切的希望。那么温暖,那么美好,充满了生命和希望。而她终于走了,带走了他生命中最灿烂的那一天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