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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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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程清嘉所住的枕水小筑紧邻程清蔚的春风沉醉轩,从小筑后侧走过一道小拱桥,隔花分柳,只数十步,眼前豁然明丽,映入视野的是一道花篱,有一人多高,深绿、浅绿、冷绿、苍绿、翠绿、重重绿叶中,轻粉、鹅黄、嫩紫、月白、绛红,花开绚烂、满目生机,中间一块千窍玲珑的灵璧石弯弯垂下,正好形成一个容两人并行的入口,石上竖刻着一行字∶“春风沉醉轩”,笔意酣畅,风过处,送来阵阵花香。
走入轩内,见廊下站着一排婢女,个个惊若寒蝉,空气中一片冷窒,外面的大好春光,勃勃生机竟是不能传进半点。
程清嘉低低咳了两声,他虽然略休息了一会才过来,但仍掩不住眉目间的倦意。
咳嗽虽轻,但门内立即传出一个女子喜悦的声音,“哥哥,你回来么?”随着这一句,一个丫头推了一辆轮椅出来,轮椅上一个女子,蒙着面纱,看身形大概十八九岁,正是程清嘉的妹妹程清蔚,看到程清嘉弱柳扶风,苍白如雪,她却又恼了起来∶“哥哥,你去哪里了?大夫不是叫你尽量多休息少操心,不要出去么?你这个样子,存心要我难过是不是?”
程清嘉微笑,“傻丫头,分明是你自己要自己难过,我只是出去走走,值得你那么生气,连饭也不吃么?”程清嘉从小若手中接过轮椅,将她推回屋内,吩咐人把饭菜热了送过来。
程清蔚却不依不饶追问∶“哥哥,你到底去做什么了,我知道你轻易是不会出去的。”
程清嘉在窗下的湘妃塌上坐了下来,很自然的将手放在清蔚的腿上,轻轻的揉捏,清蔚的腿没有一点知觉,也完全不能动,若果不经常按摩的话,肌肉会萎缩得很快,“我去找父亲了。”
程情蔚并不意外,“父亲这次又输了多少?”
“一只手掌。不过问题已经解决了,你不必担心。”
“你没事吧?”清蔚显然不太相信他太过轻描淡写的叙述,目光在他全身上下逡巡。
程清嘉失笑,“清蔚,怎么这样看我?我就这么没有信誉么?”
清蔚气鼓鼓的瞪着他,“你是没什么信誉,我真不明白你对父亲、对清皓为什么这么纵容?我们家已经今非昔比。何况依照他们两个的挥霍,就是富可敌国,也会坐吃山空的!哥哥,你身体本来就不好,自那以后更是••••••”说着眼圈就红了,“你虽然什么都不说,劳心苦、劳力苦,一年到头,又有哪天是好好儿的?还要不停的为清皓收拾残局,为父亲还债,这哪是个头啊?”
清嘉轻轻的抚着清蔚面纱下凹凸不平的脸庞,眼底只有柔柔的温暖和平静,“这些我都不以为苦,只要他们觉得快乐就好••••••可是••••••”可是我知道他们也不快乐,我们谁也不快乐,清嘉低下头去。
“哥哥。”清蔚紧张的叫了一声,将轮椅更推近了一点。有一次清嘉就是这样坐着,忽然无语,慢慢低下头,慢慢的倒了下去。大夫说是他心力耗尽,自己又勉力支撑所致,那次他昏迷了四天才醒过来。
清嘉闻声抬起头来,仍是淡淡微笑,薄薄渺渺如飞花轻梦,丝雨细愁,“还有清蔚也是,清蔚还那么年轻,生命中应该还有许许多多的希望、快乐和美好。”
程清蔚扑过来,抱住了程清嘉的腰哭道∶“我开心,我生气,我难过,不都是为了你么?在这个世界上哥哥对我是最重要的,比任何人,比我自己都重要,所以我就是为哥哥而活的,为哥哥快乐,为哥哥伤心。”
程清嘉轻轻抚着她的头发,道:“傻孩子,清蔚啊,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任何人都没有权利让别人为他而活,也没有任何人能够为别人而活,清蔚你应该正视自己的心,正视自己,清蔚应该有自己的希望,自己的幸福,不要躲起来,不要躲在哥哥的世界里不肯出来。”
程清蔚捂住耳朵,“我不要听,我不要听!”她掀开自己的面纱,那是一张伤痕累累,皮肉翻起的丑陋容颜,“你看呀,你看呀!这是清蔚么?你说的那个清蔚早就被那场大火烧死了。现在我只能躲起来,如果没有地方躲,我就活不下去了。这个样子,连我自己看着都好讨厌,你知道么,哥哥?”
那一声哥哥,哀哀切切,象利刃一样划过程清嘉的心,痛得、不能、呼吸。
一如当时,一如那一次次午夜梦回。
忘不了那一场火,帐幔张扬着火舌,疯狂飞舞,木粱器皿不断发出焦裂的声音,满眼的赤红,满身的滚烫,浓烟里呼吸不到一丝空气。
忘不了那娇小的身影烈火里义无返顾的向他扑来,那纤细的手臂紧紧的死命的搂住了他,她一声声的呼唤∶“哥哥,哥哥!”
忘不了她将他推出去,木头沉重的落下来,那小小的、轻轻的、脆脆的一声骨格碎裂的声音••••••火光吞噬了她带泪的柔嫩容颜。
那笑容甜美、声音清脆、裙裾飞扬,快乐奔跑在花开草长的原野上的女孩;那个总喜欢跟在她身后,以不同的声调,高高低低,长长短短唤着他“哥哥,哥哥”的女孩;那个与他骨血相连,无数晨昏相伴,亲密无间的女孩,他的妹妹!
一声骨碎的声音回荡,清晰如昨。火光摇曳,天地唯有赤红。
心碎成灰,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能告诉清蔚容貌并不重要,可是他不能阻止别人看清蔚的目光惊恐而鄙夷;他能告诉清蔚即使不能走路还可以做很多事情,可是当清蔚问他,“哥哥,你能告诉我自由奔跑的感觉么?我已经不记得了。”他完全不能回答;他能告诉清蔚心安乐即身安乐,可是当清蔚饱受伤痛折磨在床上翻滚的时候,一切语言都苍白;他能为清蔚造一个春风沉醉轩,可是却不能把春天带进清蔚的生命。
所以他只能紧紧的抱着清蔚,让她的泪流在自己胸前,而自己的泪流进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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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时候,清嘉不幸被清蔚发现有点发烧,就请了温故新过来,他是本地有名的大夫,才四十多岁,容长脸面,玉簪束髻,穿了一件半新不旧的青色长袍,每个衣折都理得服服贴贴的,给人一种很温文谦冲的感觉。
他算是忘园里唯一的常客了,程家刚搬到这里来的时候,清嘉身体不好,清蔚身上有伤,就时常请他过来。一来二去,他倒来上瘾了,有事没事就自己跑过来,美其名曰关心病人兼讨论医术。
程家唯一会医术的就只有程清嘉,还是个半路出家的,他学医是为了清蔚,温故新还记得他第一次来这里给清蔚看病,清蔚的脸上、脖子上、背上都有不同程度的烧伤,最严重的是清蔚的脊椎受损,下半身完全没有知觉,他对程清嘉说∶“我爱莫能助,令妹的腿不可能恢复知觉了。”
程清嘉的神色很平静,大概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答案了,只淡淡说∶“温先生,你是个大夫,你可以说你爱莫能助,但是你没有资格断定我妹妹的腿是否能恢复知觉,学无止境,我相信医术的领域里也没有绝对的事。”
后来程清嘉自己开始学医,同时请各方的名医来给清蔚治疗,得到的答案都相同,可他却从未放弃。温故新才知道,在他最淡然的态度下却藏着最坚定的心。而且,他确实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温故新并不清楚他为此付出了多大的努力,但他知道他在两年之中,在神经骨骼方面的学识进步极快,已经超过了自幼学医的他,不过也仅止于这方面。
此刻,程清嘉正躺在窗下的藤椅上,身上盖了条浅紫色的薄被,柔和的夕阳洒了他满身,他的脸隐在半卷的竹帘的阴影里,慵懒欲睡的样子。
温故新坐在藤椅边,一手搭在程清嘉的腕上,正在切脉。他身后站着一个少年,是他带来的,据说是他新收的弟子,叫小石,个子小小的,黑黑的脸衬得一双大眼睛分外明亮,滴溜溜的乱转,四处打量,充满了好奇,不过落在程清嘉身上的时候是最多的,每当程清嘉转过脸的时候他就忙不迭的将视线移开。
温故新眉头越皱越紧,渐渐堆成了小山峰,他忽然间一掌向程清嘉胸口拍去,程清嘉手肘微抬,架住了他的手臂,轻咳。随即转过脸去,以手绢掩住了唇,只见胸口起伏,乌黑的长发在枕上铺陈如云。
清蔚大急,喝问道:“你干什么?”
温故新的嘴几乎咧到了下巴,刚刚小石偷偷一脚几乎剔断了他的小腿骨头,他一片好心,不过是想逼他吐出一直忍着的那口血,这是招谁惹谁了呀。
并不理会清蔚,他盯着程清嘉,脸上的神情绝对跟愉快平静之类的搭不上边,他那样的虚耗的身体,那样脆弱的心肺,恐怕走两步就要喘,跑快点就要晕了,居然还敢出去到处乱跑,还敢去受内伤?他难道不知道这样隐忍只会让内伤加重?凭意念强撑,除了更伤伐身体外没有一点好处么?他敢打赌,若是他手绢上没有见红,他以后温字就倒过来写。
程清嘉气息稍定,眼眸因为刚才的咳嗽而有些水意凄迷,唇色清白,“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只是有些事情我想做,有些事情我必须做。”
他能说什么,他能劝什么,他该死的什么都知道,而且跟他相处下来,对他的脾气也有点了解了∶平常总是一副宁定淡然的样子,骨子里却是决绝的,一旦决定的事情绝不更改,想做的事情即使百折千回碰也绝不妥协。
温故新道:“你知道你身上最要命的毛病是什么么?是聪明和固执!”放弃的站起来,走到桌边写药方,边写边恨恨道:“我开的药只能缓解你的病状,治标不治本,你的身体简直乱七八糟,一身是病,想活得久一点,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你变成白痴,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
程清嘉居然还笑得出来,“开出这个方子真是辱没了你的好医术。”
“你这算是赞美我呢还是讽刺我?天晓得,我的医术、医德和自信碰倒你就通通见鬼去了。”温故新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在这里你也很难找到比我更好、更负责的大夫了。”
“你这两天最好给我乖乖的卧床休息。”温故新慢悠悠的说着,眼睛瞟向程清蔚,这世界上如果还有一个人是程清嘉的克星,这个人非程清蔚莫属。果然看到程清蔚紧张的坐直了身体。“按时吃药,切忌情绪大起大落,还有以你的抵抗力和恢复能力,如果伤势恶化,后果你自己也知道。”温故新当然没有忽视,在他说到伤势的时候,程清嘉咳嗽了一声,还故意咳得很大声。怕清蔚知道,有本事就不要受伤啊。
他又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说得程清嘉都闭上眼睛养神去了,最后终于效果惊人的冒出一句∶“说归说,我还是不放心,不如我就将就一下,在这里住两天,等你好些再回去。”
听到这一句,他身边听得已在磨牙的小石,终于向他投去了嘉许的一眼,臭老头,总算还记得自己交给他的任务。
程清嘉不语。
温故新求助的看向程清蔚,清蔚本来不太放心,因此对程清嘉说∶“哥哥,既然温大夫肯留下来,那最好了,总归多点照应。”
程清嘉并不在意的,“只是我怕累着了先生,半夜三更的还要跑到我房里来照应。”
四道眼刀射过来,温故新打了个寒噤,有苦难言。他之前也赖在忘园住过一晚,结果那天被程清皓捉弄,睡到半夜,身上滑腻腻,凉飕飕的。睁眼一看,满床都是蛇,他吓得乱串,就串进了程清嘉的房间,还抱着他穷抖了半夜。
唉、唉、唉!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蛇了,想到那晚的情景,脚也软了,再瞅瞅程清蔚的目光也开始不友善,清蔚对清嘉的独占欲是有目共睹的,若是被她知道他还抱过清嘉,不被买凶砍了双手才怪。
因此讪讪的、自发自觉的说∶“啊,我临时想起来,今天家里还有事情,明天还有个病人。要不,这样吧,让我的徒弟小石留下来好了,这里有几味药煎起来挺麻烦的,非他不可。”
程清嘉的目光清清的,水一样流过小石的脸,清楚的说道:“那就让他留下来好了。”
见鬼!我哪里会煎什么药,你说溜就溜,我怎么办?小石以眼神控诉着温故新。
温故新恍然大悟状,“哦,我还有一点东西忘记了,让小石跟我回去拿了再过来吧。”
于是,这所谓的师徒两个人开始了一路的埋怨和恶补。
“你这个胆小鬼,说!你那天晚上到程清嘉房里去干什么?”一离开忘园,小石就开始逼供。
真相有关他一世英明,死也不能说。温故新打哈哈道∶“啊,那天晚上我睡不着,想约他看月亮而已。”
“切!那怎么他一提,你就吓成那副样子?”
“我哪是害怕?是内疚。作为一个大夫,我是不应该打扰到我的病人休息的,可事实是我不但打扰到他休息,还因此害他吹了风,着了凉,加重了病情,象我这么有责任感的大夫,当然内疚万分,引以为戒,绝不重蹈覆辙了。”现编现造,如有雷同,纯属巧合,温故新搭拉着双肩,作出认真反省的样子。
小石冷嘲:“装得还挺象的,可惜演技还差一分火候。”
“这什么世道啊,连个黄毛丫头都这么精,我没义务跟你解释这些吧,反正我把你弄到程清嘉身边去,就是完成我的任务了。我教你点常识吧,省得到时候你把我的好药弄成了毒药,砸我招牌。”
黄昏的小巷中响起一声惨叫,“你这个丫头,怎么这么粗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