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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生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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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皇登基当年的八月,改国号偃为阔,取幅员辽阔富有豪奢之意,经历了连年的灾害和征战,如今天下升平,可谓盛世。新皇十条新政昭告天下,减免赋税,科考选才,重商重农,一时间,京城的南北东西四市更是未曾有过的繁华。
一口气拿下了京中东西两市八家商铺,契约签了第二日便有了新政出炉,售卖商铺的无不懊悔不已,若再等一日,只怕价格就要多个三成了。我笑着坐在院中的石桌旁,听岚心欢快的描述着那些人的表情。从前月牙楼只是用来替启月哥哥收集朝中消息,如今他首站告捷,朝中诸人反对之声已弱了下去,我便用这些消息替自己谋些嫁妆好了。
“楼主还是以为这几家商铺都用来售粮?”岚心看我走了神,便扯了扯我问道。
这的确是个严重的问题,京中并不缺粮,若说施粥行善,京里粮铺子的粮食也够了,何苦还要屯些粮来卖,粮食不比首饰年年岁岁能卖下去,若过了年,就算旧粮了。我捉摸了一晚,还是下定了决心,“咱们拿了西城门施粥的差事,到时候总要买粮,索性自个贩些来卖岂不方便。”京中之人,富商贵族居多,若得了消息,京郊今年受了虫灾,没有收成,以那些富户的性子,自然得多买些粮屯着,到时候施粥买粮,再加上不明所以的屯粮,百姓的跟风,不愁粮价上不去。不说狠赚一笔,小小赚些是决计有的。这些话我只说与了聆儿听,她生在鱼米之乡,虽说早年沦落风尘,可卖粮的亲戚也还是有的。这趟差事也就只能由她来办了。
京城之外,水路四面通达,往京中来的船只沿着河道再经运河一路畅通,不出三日,楚地杜家便应允了与我们做这趟生意。洞庭之畔的杜家是近几年风声鹊起的新贵,我曾听聆儿说起过,她原应是杜家的三府小姐,只因生母出身青楼,到死都未入得了杜府,她被接到府中长到五岁,父亲便因病去世,主母请人教她琴棋书画样样修学,学成之后卖到了母亲当年所在的青楼,老鸨感念她母亲可怜,允她卖艺为生,到如今竟成了天下闻名的艺妓了。
“阿漓你说,人真真奇怪,从前恨得刻骨,如今却反而无所谓了。想来主母若是将我留在杜家,到现在我怕已成了谁家的小妾了。以我这般性子,不出两年定被害死了,我如今想来倒该感激那个主母了。”她轻摇着紫砂茶盏,茉莉清香四溢。
命运这个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若当年我爹娘未死,如今我也是朝廷命官家的女儿,便能顺利的嫁进偃府做主母了。只是做了主母之后,启月哥哥能否如现在一般待我便不得而知了。
“想来她也是可怜之人,情爱之事,根本无关出身,父亲娶了她,又爱上了我娘亲,因着我娘亲的去世父亲也抑郁而亡,留下她独守空房。我若是她,定会比她做的还绝情些。从前年少只以为她破坏了我本该有的幸福,如今看惯了天下薄情的男人,便知道要怪只怪这世上男人从不可能从一而终。”她苦笑,第二道茉莉的余香从壶中飘散,入口的是淡淡的苦涩。
“聆儿想找个什么样的儿郎?”我看向她。
“混迹风月场十几年,仍然保着娘胎出来时的处子身,即便天下人都不信,我却更珍惜自己这幅皮囊了,那些薄情寡性的男人我一个都不想要,贫穷无成的男人我瞧不上,如今我倒不知道想找个什么样的男人了。许是我期许太高,太看得起自己了,可我无非是希望我的孩子能堂堂正正的在家族的书房里念书,再不必惶惶不可终日,你说我该嫁个什么人呢。”她笑着摇了摇头。“我若是你有个爱了这么些年的小情郎,必然也甘愿为他做婢做妾,可我到如今连个动心的男人也不曾有过,何谈为之疯狂呢。”
聆儿啊,是将自己的心锁的太死了,她其实从来就不信自己能嫁个好男人,能有个男人愿意为了她而不顾一切,她宁愿就这么一个人,媚笑倾城,也不愿将自己交托出去。所以我与她终究是不同的,如她所言,我便如那飞蛾,即便前方刀山火海,也奋不顾身。
我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未曾用过月牙楼的旗号,却说服了杜家同意与我们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商铺合作卖粮。我只知道纵然她如今开怀一笑,愿与杜家人接触,每一句言辞之后必然也有挥之不去的伤痛。一如当年我惶恐的待在敦煌月牙楼一样,那样可怕的经历并不是岁月就可以抹平的。
粮号取名梅记,借用了远在敦煌梅姐姐的名号,梅花香自苦寒来,只希望这一次我们能苦尽甘来,让天下人彻底改观了。
半个月后,粮号开张,半个京城的人都知道月牙楼的楼主也参了股在这八间同名的商铺里,于是开始传言这幕后老板,定是垂涎楼主已久,为她从良铺路呢。至于千里之外正与倭寇相战的偃将军,似乎天下人从不以为他会真的与这楼主牵扯出什么真正的情愫来。
不过几日,京中开始流言四起,说京郊流民都往京城涌来了,朝廷的粮食用来赈灾,富户们要施粥行善,京中粮草的数量开始惹得人们怀疑惶恐了。这些惶恐也并无根据,七年前,京郊蝗灾,大批流民拥堵京城,加上有心造反的人一起,活活将城中百姓困了五日,粮食虽有,商铺却不愿再售,高价难求一斤米。
因打着精米的旗号,故而售价比京中其他粮铺售卖的贵些也是正常,从开始几日的百姓抢购,到后面几日贵家屯购,生意可谓一发不可收拾。正是疯狂的时候,我便和聆儿商量着停了再运粮食,关了铺门专心施粥了。生意这个事,就要见好就收,初来京城被吴家公子绑了的事仍旧历历在目,故而卖完这一批粮便就此打住,免得引起同行的妒忌怨恨。
只是我终究是高估了自己的本事,以为这施粥行善不过就是流民们规规矩矩排好队,一人拿只碗等着我们舀一勺粥,再对着我们鞠躬说声谢谢。和做生意一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何况流民们还不必交钱。而现实的可怕让我只觉得肝颤。头一天摊子刚刚摆好,几百个衣衫褴褛黑压压的一群人蜂拥而上,流民、乞丐和贫农硬生生将几口锅瞬间瓜分,连带着粥铺摊子都给砸了。我,聆儿还有姑娘们灰头土脸的往城门逃去,若是再饿他们几日,只怕是个活人都得生吞活剥了。
姑娘们的尖叫声,聆儿的训斥声,城门口守门兵士的狂笑声,声声入耳,我正琢磨着怎么收拾这个烂摊子,忽然整齐的马蹄声从城内而来,领头的人高坐在一匹油亮的黑马上,歪着身子扯着嘴角看着我,原本肃穆庄严的队伍瞬间被他这幅样子拉低了一个档次。
周围的人已跪了下去,恭敬的喊着王爷千岁。
我实不愿这幅落魄的样子和尴尬的场景被他瞧见,日后必得成了他口中的笑话,我更不愿在要嫁人之前总依赖着旁的男人,即便他说认我做妹妹。
他却颇为享受这种助人为乐的感受,勾了勾手指,身后的人便冲了上去,开始暴力处理那个烂摊子。
“阿漓果然天真,带着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就来了。”他的笑意几乎要喷涌而出了,“你不知旁的商家大户都是雇了官家的兵士守着才敢放粥吗?”
比起他现在这副欠揍的表情,我真心更喜欢那晚他那深情款款,一副痴心无限的样子。想起那晚,忽然便有些忐忑,不知他还记不记得被我推倒在雨里头。这些时日,他那天皱眉无奈的样子成日出现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你这么瞧着我做什么?”他翻身下马,狐疑的打量着我。
“我瞧王爷神清气爽,印堂发亮,揣摩着有什么好事呢。”他像是什么都未曾发生的样子,我更是得配合着演戏了。
说话间,周允面色凝重的朝着我们走来,却幸灾乐祸的看了我一眼,“楼主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我得罪了人?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那吴家韩家公子外,还当真没觉得得罪过什么人。虽是这么想着,可口上还是颇为谨慎“生意场上竞争激烈,若是抢了旁人的生意,也许别人怀恨在心也是有的。你的意思是今日这摊子事是有人故意为之?”
“带头闹事的已跑了,抓了两个乞儿,只说有人给了银两让他们来闹。”周允理了理乱了的衣袍,向偃鸣沙说道。
“你说你没心没肺巴巴的想着那个小情郎有何用,这关键时候不还是得我出手。”偃鸣沙恨铁不成钢的瞪了我一眼,吩咐周允安排人这些时日助我施粥。
我气不打一处来“小女子不求王爷相助,纵是死在这里,也是命里该有的,不欠王爷的恩情!”周允悄悄的向我伸了伸拇指,转身跑了。
他沉默了片刻,看我仍旧气鼓鼓的样子,索性笑了起来,“你欠我的恩情还少吗。罢了罢了,这次算我自作多情,哭着求着要帮你,阿漓何人,哪能被这种小事难倒。”
“厚皮赖脸。”我白了他一眼,心里头的一股子气早就不复存在了。
“如今越发胆大了,辱骂王族的事都做得出了,得了便宜还卖乖。”他掏出锦帕,替我细细的擦起了额上沾染的灰土。
我不由自主的咧嘴笑出声来,只是一瞬,心中却是默然一声叹息,我也不知为何,仿若吃了豹子胆,越来越不记得他的底线和身份了,有什么话便是脱口而出,说了才惊出一身冷汗。
直过了半月,再没有何人敢来闹事,流民虽多,却因着都是京郊几县的,倒也都规矩老实,唯一一件颇叫我们有成就的事便是我们买下了东市商铺不远处的一间大院子,将那些年纪不大的孩子统统送了过去,请了先生给他们教书习武。送孩子过来的流民不仅领了足够一家一年的口粮,更让孩子也有了读书练武的机会,当真把我与聆儿当成了活菩萨。
菩萨我俩真真不敢当,这些主意是俩人躲被窝里想了一宿,灵光乍现想出来的,如今我们想要在京城立足,必须得有自己的人,自己的家生侍卫。也得有能放心交托替我们打理铺子和生意的人。
于是乎,仿佛一夜之间,我成名了,此成名与之前的成名完全不同,从前我是月牙楼狐媚的女老板,再努力,也摆脱不了情色二字。如今我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都说我出淤泥而不染,施粥行善,开设教管,收养孤儿。我一下变成了大善人,女中豪杰,名满京城了。
而我明白,自此,我又欠了偃鸣沙一个天大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