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漓漓月下沙》舞夜落婳

11、他的夫人

　　近了夏天，已是愈发热了起来，这时候，我已搬到月牙楼后的院落之中，省的每日来回奔波。而月牙楼的客人也逐渐稳定了下来，除了京城有名的商贾大士，更有不少朝廷大员。络绎不绝的官场消息每日源源不断的传入我的耳中。
　　腕间除去每三日还需换药外，基本已大好，六月天热，转眼，偃启月已在京外驻扎了半月有余。听闻兵中清肃，整顿军纪之事，偃启月做的有声有色，颇得皇上赏识，而招兵之事，也是完成的极好，只是这个从三品的云麾将军之职却迟迟未落入囊中。
　　近京三百里地的京畿兵营，如今除却羽林军外便是正属京中防卫，小小的总兵也都不容小觑，而今从前常年征战的老将已年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独独出现这么一个难得的天纵奇才，且自十二岁便已跟着军队出生入死。我思虑至此，不由暗叹，若我是皇上，也实实不愿这样的人过早功成名就。
　　“楼主，偃将军快要入城了！”岚心欢快的小跑进门，待瞧见屋内的人已是一身胡衣在身，明艳至极。若说京中大家小姐们喜好这胡人衣装是为了求新求异，楼主这一装扮才真真穿出了这胡衣的韵味，尤其是那双略微深邃的眼，就已大胜一筹。
　　才行进城门口，便已是马车无法近前，三五成群的少女扯着嗓子尖叫。我已是见怪不怪，从前敦煌城中，每每他与平西王凯旋而归，立在官道两侧的少女哪一次不是高呼高喊，一个个打扮的花枝招展，暗送秋波，想来京中只会境况更盛。而今，过了朝权交替的敏感时期，除了女子，更有不少文人贤士也立在两侧，想一睹这位公子的风华。
　　不过片刻，城门外便是扬尘四起，清晰的马蹄声阵阵，我不由与那些姑娘们一道伸长了脖子瞧着。为首的不正是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吗，他一身墨色长袍，生生将自己与那些身着铠甲的人分了开来。如此儒雅的将军，千百年来怕是头一个了。
　　“将军大人，且慢行片刻，这京中贵家小姐多聚于此，听闻将军未娶正妻，何不就此瞧中几个呢。”一阵阵的女子细声柔语响起，随着的便是无数的附和声，场面甚是壮观，我一瞧，可不是吗，莺莺燕燕的女子略一数怕是不下百名，算上跟着的侍婢倒要把整条街都淹没了，锦帕飘扬，美人汗香诱人，我低低一笑，这场景与我那月牙楼倒有几分相似了。
　　忽而马蹄声止，一回神才瞧见那人已近在咫尺，跟随的将士停在身后正注视着将军的动作，原本喧哗的街忽然静谧至极，所有人都看着偃启月和他面前一身胡衣的女子，仔细一瞧，这女人虽未盛装打扮，那一抹淡然的神态和雅丽不失柔媚的姿态却叫人都屏住了呼吸。
　　人群中已有人认出我来，适才的静谧忽而换作了阵阵疑惑与不可置信的低语。
　　是啊，堂堂将军与青楼女子在街市之中眉目传情，该是多么荒唐，何况，这女人不是敦煌王瞧中的人吗。
　　他并未说话，将手伸向了我。
　　从来居于他的身后，何曾这般矗立于人前。我竟有些紧张，我将自己的手放进他的手中，便觉到了重重一握，明白他的心思，我开怀一笑，借着他的臂力，一跃上了马。满城哗然，娇泣声不绝于耳。我几乎听到那些姑娘心碎落地的声音，可不知为何，这感觉好极了。我倚在他怀中，看到那些文人贤士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懊恼样子，不由笑了起来。
　　“漓儿因何开怀？”他的气息落在她耳畔，头一次，这般亲密。
　　“漓儿想着世人称颂的贤公子如今也沦落红尘不可自拔，瞧着那些人愤恨的样子，仿若要把漓儿生吞活剥了一般呢，便不由自得极了。”我洋溢着笑，云淡风轻的说道。
　　“鬼丫头。你信中所言与我思虑相同，贤名本该就是圣上的，我要那贤字有何用处，倒累的旁人多心。”他顿了一瞬，忽而笑道，“漓儿的才华不亚于男子，若真为男儿身，怕是天下少有人匹敌。不过幸好—”
　　我回头看着他，“幸好我非男子？”我接口问道。
　　“幸好漓儿心属于我。”他柔声轻答，那略沙哑的音线直教人整颗心都彻底沦陷。
　　我脸上一红，再不答话，而这时马儿正驶向了王府，我心中一惊，便急急坐直。
　　“别怕，有我在，母亲再不会为难于你。那日之事我已知悉，母亲言辞过分，漓儿所言无错。”他的声音仿若定海神针，叫人一瞬便不再担忧，宁静至极。
　　有时候当你总是小心翼翼时，旁人尽都拿你取乐，当你索性便就此放任自己时，这世道却又仿若清明了。莫非正如聆儿所言，破罐子破摔才是当世生存之道。
　　隔着竹帘，我已觉到了屋内而来的冷冽，屋内的人静看着两人牵手而来。主母的手已是青筋尽现。
　　“父亲母亲，孩儿回来了。”偃启月笑着迎上前去。“可不知母亲急唤孩儿是有何事？”
　　“我儿军务繁忙，本不该扰，实则今日确是家有喜事。”主母笑着起身，瞧了我一眼接着道，“余氏跟随你已有三年，尽心侍奉，温婉贤淑，母亲已做主将她抬为夫人了，恰逢今日她生辰，我们一家人好生庆贺，也不辜负余氏这些年的贤良。”
　　我心中一紧，胸口闷得慌张，面上却仍旧含笑而立。
　　“主母厚爱，帘儿叩谢，万不敢误了夫君政事，能替夫君伺候二老更是本分。”主母身侧立了一个绿衣在身的妇人，容貌算不得出色，叫人难以注意，我这才仔细打量了一番，细致妆点的面容仔细瞧来也算清秀雅致，眉目间含着水般不住看向偃启月。
　　平西王静坐在主位，略有尴尬的看着这般场面，许是也未曾料想偃启月会带了我回府。我本就打算这般等着看他们如何撵自己走，瞧着偃启月略微沉下的脸便又一时不忍让他为难，“确是漓儿来的不巧了，即是家宴，漓儿就不便叨扰。改日再入府见过王爷主母。”我盈盈福身。
　　“帘儿，替启月送送漓姑娘。”仿若一直盼着我的请辞，主母即刻便吩咐送客了。
　　我朝着正欲朝我而来的偃启月摇了摇头，转身往外而去。
　　见了人出去，主母笑着起身，“我知启月不喜我管着你的后院之事，只是余氏虽说是余家庶出的丫头，可也是礼部尚书家出来的女儿，如今他的亲兄长在羽林军中效力，余家对这个女儿可多次问起了。”她的声音含着劝服，却也是柔韧有力，容不得半分拒绝。“京中与你交好的公子都已是妻妾成群，儿女满堂了，母亲知你心在朝堂，只是安家之事也该是大丈夫所为。你一日不娶正妻，府中的姬妾便不能诞下孩儿，毕竟嫡庶有别，长子必得是嫡子才好，咱们家中，世袭王位，这硕大的家业你该挑起担子了。”
　　“母亲心中娶妻生子便是挑起重担否？那明日孩儿便将漓儿娶回府中。”他抬头笑看向面前的人。
　　“糊涂，你虽不是正统皇脉，却也姓偃，如何能娶一个青楼女子为妻，让天下人耻笑，日后还有何人愿追随跟从于你？”主母加重了语气，甩手喝道。
　　“母亲言之差矣，莫漓本是将门之后，与我青梅竹马两情悦之，又何来耻笑，何况她多年助我助父亲，这般功劳莫非抵不过那些名门千金？”他朗朗开口。
　　“启月，你母亲心中着急，期冀你娶妻生子，天下父母皆如此，你向来温恭，如何却与母亲生口角之争。莫漓身世你并非不知，大白于天下非但会累及我们，更会要了她的性命。你的身份迎娶的正妻若非公主郡主便是大家嫡女，漓儿聪慧，自换了女装便是已知晓了不能成为你的妻，缘何你却固执起来了。”平西王字字优雅，却字字清明。

　　树木清脆的平西王府，入夏后愈显凉爽了，我与那余帘并肩而行，两人却都沉默着。不是不知身旁这个女子，偃启月头一个姬妾，她入府之时，我便在敦煌月牙泉边痛哭一场，仿若从前独属一人的东西被人强抢了去。
　　“姐姐人若骄阳，我在闺中之时便听闻月牙楼主大名，却未曾料想竟是一名女子。”身旁的人忽然开口，语气满含温和。我只是笑了笑，并未答话。
　　“今日之事，烦请姐姐勿怪。”她忽然疾走两步停在了我面前，福身行礼，神情中是掩不住的自责。
　　“余夫人多虑了，是我扰了夫人荣升家宴。”我轻扶起她笑道。
　　“姐姐是女中诸葛，生意做得那般大，妹妹委实敬佩。”商人本就非贵人，若是女子为商，在当今天下，实则是令人耻笑之事，可不知为何，从她口中说出，却真真不觉得有丝毫嘲讽，而是满满的真诚。“日后咱们成了一家人，还望姐姐多多提携才是。”
　　一家人，我心中轻笑，倒不知主母可愿给我这样机会，心中这般想，脸上却是柔和的笑意，“夫人言重，莫漓不过一介商女罢了。”
　　她神色一黯，轻叹道“姐姐实则有福之人，姐姐虽无名分，可却在他心里。”
　　我莞尔一笑，已行至门口，便不再回她，笑着作别。
　　是啊，任你们有多少名分，可我在他心里，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