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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   十天以来,乔申每天午后都在桥头等小小,到了船内就消失不见了,只留下小小一个人,和定一一块木头。直到黄昏时分,乔申会打开另外一道门出现,再送她回岸,然后明天请她再来一趟。

      他一定是在干什么坏事,不过是拿自己当幌子,小小想。

      不过十天里,她一曲没奏、一舞没跳,酬金却一分不少,钱倒是来得轻松。有时候乔申回来以后,也会跟她一边赏风景,一边聊聊天,也算互相有了一些了解。

      乔申生在洛阳,乔氏一族乃将门之后,虽然承了爵位,家中子弟却没有安享富贵的人,不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就是从军半世,雪霜染鬓。到了乔申出生,乔家早已是人丁凋零,乔申是排行老二,大哥在十岁时夭折,作为家中独子,他因此没有从军出征,而是出仕为官。

      小小喜欢听乔申说话,讲起京城中的一切,他的语气总是淡然自若的,惊涛骇浪都能被他讲得波澜不惊、和风细雨。

      在他身上,小小嗅到了安定自在的气息。

      虽然嫁给一个对自己无情无爱的人不能算是什么圆满,可人生漫漫,谁能凭情爱终老?小小从小的愿望,不过就是有个牢固的家,即使外面风雨滂沱,她还能安心地守着自己爱护的人。

      这种一望到底的生活,也许只有乔申能够给她。

      小小回去以后才想起,小冬姐姐原来已经搬出天香阁。这几天一直要出外到瘦西湖去,总来不及送她,明明搬到城郊不算大事,小小却感觉,两人之间的某种联系正渐渐被切断。阮小冬走得这样无声无息的,连好好和她道个别的时间都没有。

      当时小小还不知道,那声再见,阮小冬在离开时已经悄悄对她讲了。

      晚上,子初回来了,明明只是小半个月时间,小小总觉得他好像又长了一些,穿着束带长袍,已经有个大人的模样,举止之间带着些书卷气息。

      小小欢喜得要紧,上前就是一个大大的拥抱,子初都快被勒得窒息了,才渐渐松开臂。

      “可算回来了。你的书念得怎么样,夫子怎么说的,书院里有什么不习惯的吗?”一连串的问题,明知道弟弟答不过来,她还是忍不住问。

      子初身高差不多到小小的肩膀处了,他还是缠住小小的手臂,还像以前一样亲昵:“姐姐,你是不是想我啦?”
      小小听出了弦外之音,“什么?别扯开话题,给我老实回答,在书院上学怎么样了?”

      没想到开口第一句就被听出了破绽,子初还没想好怎么跟姐姐说要退学的事呢。

      “我……我得罪夫子了,他说,以后不要我再去书院。”

      书院里的教四书的许老夫子是开定年间的举人,扬州一带都颇有威望,可偏子初有眼不识泰山,课堂上对书上的话提出了置疑,顶撞了夫子几句,言语上抢了威风。那许老夫子也是心胸狭窄的人,当时顿觉失了颜面,气不打一处来,扔了戒尺杵着拐杖就说要走,还说教不了这种顽劣的学生。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许老夫子没走出几步就被众人拦了回来,好说歹说才勉强留下,而黎子初同学,就壮烈牺牲了。

      书院里说了,这几天让他回家深刻反省,回来给夫子好好赔礼道歉,假如还是死性不改,那以后也不用回书院,干脆在家自学算了。

      “姐姐,要不我们给夫子送点礼?”子初也是小心翼翼,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可辜负了姐姐的期盼,心里总是内疚。

      小小想了想,出乎意料地摇头说:“姐姐可能要去很远的地方,我们就不留在扬州了。”

      黎子初听完一脸的诧异,他瞪大了眼睛盯着小小。

      转瞬泪眼婆娑地对她说:“姐姐你是不是生病了?是不是没钱治,我也可以卖身给你筹钱的。”

      小小又感动又好笑,食指戳戳弟弟的脑门,说:“你究竟平时在想些什么?姐姐没事。”随后蹲下平视子初,语气认真地说:”姐姐要嫁人了,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到洛阳?如果你不愿意,姐姐就留在这里,哪儿都不去。”

      子初用衣角擦了擦眼泪,一脸正经地思索,然后才说:“嗯,姐姐你这个年纪是该嫁人了,去洛阳我是没有意见,可是我还没见过那家伙,要不这样吧,找一天我们见个面,好好商量一下?”

      小小看着子初负手踱步像个老丈人的模样,也是笑到不行,“好好好,我会让你们见一面的,你快回房休息吧,这几天不用进学也要好好看书,知道吗?“说完,小小就半送半赶地把子初推出了房门。

      三天以后,小小走进二娘的房中,取走了卖身契。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二娘将契约和庚帖一并交到小小手上。

      小小淡淡一笑,说:“好事坏事还不知道呢。”

      二娘拍拍她肩膀,说:“好一步,难一步,往前走就是了。乔公子那边我会派人告知他的,一切我都会准备妥当,你安心做待嫁新娘吧。”

      小小相信了二娘的话,可她没有想到,两天以后,各个版本的流言蜚语就传遍了整个扬州城,连送菜蔬的贩子都趁机向天香阁的人打听:“我说啊,难怪洛阳来的那京官还跟沈家公子大打出手,那娘子手段不一般啊,随随便便刚开斋就钓了个金龟。”

      跟他说话那人不过就是厨房里给当下手的打杂,倒好像知之甚详般得意:”可不是,不定她就是狐狸精托世,那京官被哄得鬼迷心窍,好像为了给她赎身啊,还掏了家底,整整五千两呢!”
      ”不对啊,陈二家的跟我说是三千两黄金啊。”

      “什么三千两,五千两黄金!就这样,我们当家还不乐意呢,是那官人开了口,纳不到卓小小,就封铺锁人,当家没有办法才把这颗摇钱树给放出去的。”

      “还真是红颜祸水啊!”

      三人成虎,百无聊赖的城中百姓把这事夸大的夸大,渲染的渲染,没多久还成了奇谭志异,故事说卓小小生性淫邪,早年得了狐狸仙子的摄魂迷香,被她勾引的男子无不神魂颠倒,乔申就是中了她的,倾家荡产送钱给她,还有人见过她两整整十天都在船上衣不蔽体,大演活春宫。

      比起外人,小小倒是平静得多,她想好了,既然乔申娶自己是另有目的,她好好配合就是,往常能演名伎,今后演个小妾也不难。

      这不,离开天香阁的前一夜,她记挂的,也不过是给子初缝好新的鞋垫。

      “丫头倒是勤快咳咳……”琴心推门进来。

      琴心咳得越来越严重了,大夫来了好几遍也不见好,而她自己也是不管不顾,常常彻夜酗酒。

      小小连忙让她在床边坐下,说:“姐姐怎么来了?”

      琴心一笑:”来看看你,也想看看,新婚待嫁的感觉是如何?”

      小小闻到她身上浓重的酒味,像是醉了。

      琴心瘦小的身躯倚在床边,看着小小出神,末了才幽幽开口:“真好。我大概是等不到了。”

      “姐姐……”

      “咳咳,错了,我不该说不吉利的话,”琴心又笑,“今天,我该祝你终遇有情人。”

      小小心中无奈,唯有说:”姐姐的将来会比我更好。”

      琴心哈哈大笑:“将来?我还有吗?”她的好时光,都留在从前了。

      小小无言,不知该如何接话。

      昏黄的烛光下,琴心想到从前,忍不住抓紧小小手臂说:“你到了洛阳,能不能帮我寻一个人?”

      小小点头:“姐姐你说。”

      ”周泓。他大概已经是京官了,要是你见了他,能不能帮我问一句……”

      说出心中刻骨铭心的名字,往事纷迭而至,琴心停了片刻,百般滋味,终究只剩下酸苦,她淡淡一笑:“算了,不用问了,只替我看看他过得好不好罢。”

      小小如何可以拒绝这番请求,她一口答应,无论如何必定会找到这个叫周泓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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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子坊大街上的凤阳楼,又名上园库,扬州城里号称“吃金喝银”的正店,能登楼上阁摆宴设席的,多是学舍士夫,花得起钱喝酒,自然少不了点花牌侑樽,七八年以前的琴心刚刚出道,没有今日的名气,还是许多酒宴的座上客。

      那日学府里陈燊做东,她姗姗来迟,坐在周泓旁边。

      陈燊说,周泓外地人,初到扬州,琴心可不能任性,吓跑了才子。

      她喜欢逗弄没有经验的家伙,看他们脸红心跳的样子。琴心媚眼上挑,俯身凑近周泓作耳语状,却转头向众人说,诸位公子,难道不就是喜欢琴心任性吗?

      众人哈哈大笑,随后便搂过自己身边的女子各自饮酒作乐。方才双唇擦过,琴心在他耳朵上还留下半点红脂。她拿起丝帕轻轻抹去,看着周平始终不敢直视自己,脸上发红耳朵发烫的样子,幽幽叹道,周公子真的要整晚把我晾在一边不理?

      周泓摇了摇头,转过脸来。神情无辜白净清秀,真是一张英俊的脸。

      后来,琴心让春大娘将架子上她的花牌收了起来,只有周泓来的时候才挂上去。春大娘叉着手不肯照办,许多姑娘也笑她花痴,说她被个小白脸迷了心窍。

      初初来时,周泓还是正襟危坐,话不多少,酒不多喝,只一味地看着她。琴心暗自好笑,心底隐隐觉得快活,便逗他,不说话也不听曲,你来作甚?

      周泓慌张地站起来,皱着眉头想了又想,可惜夫子教的话里不是君子就是小人,对眼前的女人没一句用得上,唯有懊恼着看她。

      琴心噗嗤一笑,拉他进了房帏。

      周平笨拙地脱下她的衣裳,眼睛也不知望向何处。琴心凝视着他,随后便笑着吹灭了蜡烛。

      黑暗让人壮胆子,却无法长进经验,他手脚依旧十分笨拙,但炽热的□□抱在一起,让她觉得温暖,一种心甘情愿的喜悦。

      真的第一次?琴心明知故问。

      我没有骗你。

      那你以后只能有我了。

      沉默了半晌,他说,好。

      周泓怎能只有她呢?那不过是任性的戏言,但人总会得寸进尺,他给了承诺,琴心渐渐就当真了,她想当这个男人的唯一,也想和他永远在一起。只是一旦谈到永远,就是爱情衰败的开始,女人却还沉浸在自己编织的幻想中不肯醒来。

      八月放榜,周泓落第了。鹿鸣宴上自然没有他的位置,他躲在琴心房中,偷偷掉眼泪。琴心从来没有见过男人的眼泪,她想装作没有看到,却也心疼。便拿了自己的手帕去给他擦,擦着擦着,自己也哭起来。她跟他一样难过。却不敢说安慰的话,怕伤着他。在周平面前,她失了伶牙俐齿。

      怕他沉沦,也因为立定心志,琴心从天香阁搬出来,在清河坊上有了自己的绣楼,只一心陪他好好读书,再拼一次三年后的秋闱。三餐一宿,饮食起居,她当妻子,也当丫鬟,他失意烦躁时默默忍耐,喝酒酬酢时在家等待,她磨平心性,耗费力气,就要当一个彻底的清白女人。

      扬州城内知道琴心的人不少,闲话比往日反而更多,但她不在意,等周平中举,她便随他上京,当他的丫鬟,做什么也不要紧,只要他肯要她,哪怕是无名无分也没有关系。

      但周泓不肯。

      我是要娶你的。

      琴心无奈地摇头。

      你的家族,你的门楣呢?

      他不说话,脸上满是自责的懊恼。

      即便他只是说说,这也够了。没想到过了几日,周平拿着合婚庚帖回来,和她说,我们要当一辈子的夫妻。

      再多的话道不出她心里的欢喜,良久,才在一片水渍的庚帖上写下她的名字,傅小艾。

      相濡以沫,白首不离。

      本以为命运就该如此,庚帖上烫金的八个字概括余后的人生。但生活哪里是能一眼看透的呢。她以为自己看到真心就够,没有想到真心是会变的,承诺也是会变,她这怎么能怪周泓呢?

      三年以后,周泓中举了,还是乙榜第二十四名。他光耀门楣了,自然不能再住在琴心的绣楼里,便在饮马大街置了宅子,每日登门拜访祝贺奉承的人踏破了门槛。

      只是琴心一次也没有去过。一是不方便,他说。二是琴心想周泓回来,他每回来一次,才能证明心里还有自己。他春风得意,有许多的饮宴许多的应酬,回来清河坊的日子屈指可数。

      这一种貌似占卦的验证方法最终在他上京以前失了效用。他要上京赴考,带了银两书僮车夫还有许多箱笼,唯独没有带上琴心,他让她留在扬州,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接她。

      等了一年两年,第三年新一次乡试又要开始了,琴心还是没有等到周泓。来接她的人,是卓二娘。那时候琴心自暴自弃了许久,日日睡着,蜷缩在卧榻上,不耐烦了就砸东西。

      你是想等到死,还是等到周泓那家伙回来?

      琴心不说话。她只是不愿意直面自己的命运,不代表她蠢到还相信周泓回来。

      你不是想表忠贞吗,剃了头发当姑子啊,要不就投河自尽吧,你这么烈性,怎么不上京让他给你个说法啊?

      人的心变了,你做什么都没用,他看不到的。

      回去。卓二娘拖着她出绣楼,将她扔上轿子。

      十七岁时的琴心在天香阁,出了名的丰满妩媚,四年以后,也许酒喝得太多,卸下华裳的她身体枯瘦,妆容寡淡,与男人家里的正室并无二致,只是口舌毒辣,乖张的性情成了利器,惹得王公子弟为她豪掷千金,花着钱上赶子等羞辱。男人真贱,她也贱,她自己知道。没日没夜地喝酒,放荡着等待终点。

      琴心过回了从前的日子,甚至比从前更风光,只是徇烂的日子过不了太久,一天晚上,琴心喝了许多酒,挣扎着回到房中,大口大口的血涌出喉咙,喷薄壮烈,鲜血染红了衣裳。

      大夫说她的五脏六腑都被酒泡烂了,现在戒酒还能活个三五年,要是继续喝,说不定哪天再吐一次血,就可以备棺木了。可是她并不在乎,她孤身一人,死了便死了,什么时候死没有多大关系。

      知道内情的人,会说她贱。而男人对天香阁的女人呢,一面神化,另一面轻视,有时还会包装着同情。

      某一天,正当琴心在凤阳楼与众人饮酒作乐时,一个老妪佝偻着身子,

      她认出这个人来,当年在琴心亲娘手上花钱买了她的老鸨白姑,当年还是打扮俗艳趾高气扬的胖女人,如今她上了年纪,神情如同一个半死的活人。
      琴心忽然哈哈大笑,她终于明白了,二十年前的那一天,娘将她的手交给白姑的那一天起,她的命运就已经定了,人力无从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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