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妾小伎》宁小完

10、第 10 章

　　入夜，侍女们刚刚挑起廊上的羊角灯笼，晃动的烛光照出了乔申的轮廓，投在地上一个暗淡的背影。

　　不知为何，乔申沿着游廊彳亍前行，来到了小小所在的院子处，庭中空无一人，他一路顺畅地走到厅门前，却忽而止步。

　　“画眉，近几天让小厨房煮些冬瓜薏米汤给底下的人解解暑，这三伏天，人在屋子里头都受不了，要在日头下干的活就吩咐他们正午前做或者午后做，别闷头中了暑热。”

　　“是，我等下就去。姨娘要是觉得热，我明日去领些冰来，好做点冰镇瓜果消暑。”

　　屋里的人声停顿了一下，“也好，别要太多，做了给偏阁留些，剩下的送去静思堂……算了，还是别送了。”送这么一趟，也不知会惹来多少闲话。

　　画眉应话出门，却见到了乔申在门外偷听墙角。

　　乔申摇了摇头，示意她别出声，便走进房中。

　　“怎么？还要我赏些果子才去不成？”小小抿嘴一笑，低头绣着鞋面上的花纹。

　　“是佛莲？”乔申看出了鞋上的图案，便问。

　　小小见是乔申，有些讶然，应道：“是……你今天来早了。”

　　乔申没有回答，他问：“我不知道你是向佛之人？”

　　“这鞋是做给老夫人的，我听画眉说，老夫人静修不见人，便做些东西聊表心意。”

　　小小见乔申听罢，眉峰深蹙，他说：“母亲衣着不喜纹饰，你不必费心做了。”

　　小小知道他似乎不高兴，便收好了布料，说：“我知道了，以后凡事会先问你再做。”

　　乔申在里间换上了平常的衫袍，他走近小小，解释说：“可能你一直认为我把你当作工具，但有些事情我不让你做，是为了不出乱子。”

　　“大概你是怕我知道太多，想卸磨杀驴罢。”

　　乔申楞了一下，才说：“想卸磨杀驴的人，不是我。”

　　小小盯着他，想从他的眼神中看出跷蹊，可乔申神色惯常只有克制和收敛，深藏眼底的死寂，犹如一口枯井。

　　乔申敛目，不再言语。

　　“我让厨房备了莲子汤，你喝一点再看书？”小小端来了羹汤，岔开了话。

　　乔申尝了尝，点头说：“方才听了你给院里奴仆防暑的主意，大概能够在府中推行，计策不难想出，倒是这片心思难得。”

　　小小徐徐掀起灯罩，剪掉多余的烛芯，一边说：“从前跟着爹娘在烈日下耕作，我懂得酷暑蚀人的滋味。”

　　乔申想了想，说：“贫苦百姓，的确可怜。”

　　“我从来没有用可怜这两个字，来形容当时的自己。”
　　小小停下手，想起从前：“我家是一贫如洗，可爹娘疼爱我们姐弟，有时候因为顽皮，娘亲打了我，晚上就会给我们做一碗糖水豆腐，在旁边看着我们吃完，她的眼神，我直到今天还记得……”
　　回忆过往，小小嘴角一直挂着笑，她知道，爹娘还在天上注视着她们姐弟，一如既往地温柔。

　　乔申听着，好像看到小小一家四口粗茶淡饭、朴实简单的日子，他不自觉地也跟着小小一起浅笑，他也羡慕，这种幸福犹如山坡上的野草，平凡而茁壮。

　　“只是……”时光太短暂，只有不到八年，身为子女，她还没能反过来照顾他们，就已然天人永隔。

　　小小无法说完后面的话，空气变得酸涩，每下呼吸都翻滚着泪意。

　　乔申握住小小微微颤抖的手，说：“往事不可追。”他懂这种失去的痛。

　　随后他将小小散落在鬓边的发丝轻轻拢到耳后，两人没有言语，没有眼神的交汇，却在不知不觉中凑近。

　　“父亲和兄长，在我年幼时就已经离开人世，”乔申像呓语一般，说起深藏已久的过去，“父亲在我三岁时已身死，对他我几乎没有印象。而长兄比我大四岁，与我同穿同吃，一起长大。诗书、箭术，哥哥都是我的启蒙者，“孟春之月：日在营室，昏参中，旦尾中……’”

　　乔申想起了哥哥教他念的文章，坠入久远的回忆中，“我跟在他身后，读史读诗、看兵法，他是我幼年时唯一的榜样。我当时天真好胜，认为除了哥哥，再没有人能够胜过自己，而长大以后，我就能与他比肩。”

　　小小闭着眼睛听着，这个必将仓促收尾的故事。

　　“如果可以，我大概会自私一点，那天不和哥哥一起去骑马，那至少不会亲眼看到那一幕，看着他被踩在惊乱的马蹄下，看着他大口大口地吐血，不治而死。”

　　小小一怔，她没有想到，是这么惨烈的意外，结束了他兄长的生命。而乔申却丝毫没有露出悲痛的神色，他深陷于回忆中，目光茫然。

　　小小反握他的手，力量让乔申回过神来，他摇了摇头：“太久以前的事，说出来倒不像是真的了。”

　　小小张口，又忽然觉得不必再说些什么了。

　　盛夏无风的夜晚，他俩却在互相靠近中取暖。

　　静默间，小小轻靠乔申的臂膀，听见他的心跳声，十分安宁。第一次，她感觉自己与乔申能够心意相通，即使此事无关风月。

　　一整个晚上，小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在睡眼迷蒙中感觉到乔申将自己抱起，而她仅仅在半醒之间挣扎了一下就又睡过去，待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黎明。

　　房中的扰攘吵醒了小小，原来是画眉等人在侍候乔申梳洗。小小裹上披帛起来，只见乔申穿着紫衣宽袍，画眉给他又戴上了朝冠。

　　乔申转过脸说：“我等下要上朝，时辰还早，你可以再睡会儿。”他想了一下，又说“我吩咐过定家兄弟，你要是在府中烦闷，可以让他俩带你到城中游览，赏赏风景，只一件，不要在府中张扬。”

　　小小心中暗喜，初到洛阳就一直在乔府里呆着，还没好好看过皇城风光，她连忙点头：“我不会的。”

　　乔申暗自发笑，倒是不难猜出她的心思。

　　本想转身出门，乔申又想起了一事，他说：“我已经打点过了，过些日子你弟弟就可以到族中的学堂去念书，你该给他准备好。”

　　小小更是诧异，没想到她的事乔申都一贯想好了，而且一件件都已经给她办妥，本想说些感激的话，可乔申一个转身就已经走了。

　　巳时刚至，小小就遣人让定家兄弟准备马车，好带自己四处游览，画眉见小小兴致盎然也不好阻挠，唯有让身边得力的鸳鸯陪伴身边，而自己则留在院里打点料理，免得出了什么差错。

　　小小拖着子初上了马车，一行人沿着洛滨河堤往东走，一路杨柳夹岸、草缕茸茸，好不惬意。
　　子初从小在天香阁长大，也不怕生，很快就与定一、定二熟络起来，他问：“定二哥哥，我们不是游洛阳吗？怎么一直往东走啊？”

　　定二性情沉稳寡言，见子初问到，他才开口：“洛阳地大，今日先带姨娘和小爷到城东的白马寺。”

　　子初一听见是寺庙就泄气了，道：“不是佛像就是佛经，我才不要去这种烧香拜师的地方。”

　　定一大大咧咧，他插嘴说：“就是！我都说了，寺庙有什么好去的，还不如上定鼎门大街看杂技有意思。”

　　“洛阳东郊风景宜人，白马寺庄严古朴，姨娘大概会喜欢。”定二转头，对哥哥露出戏弄的神情，说，“而哥哥你，去那里可以学学怎么收心养性、戒嗔戒痴，我觉得十分适合。”

　　定一也是无奈，虽然自己比弟弟长了三岁，但天性好动爱玩，行事冲动，平时就没有半点长兄的风范，而定二处事果断干练，心思缜密，乔申也经常称赞他有大将之风，两兄弟一比较下，显然是定二更具有领导地位。

　　定二说得果然不错，一下了马车，寺庙所在的司马山迤逦含云，山顶上微风薄雾，禅院钟声在山谷中回响，的确是可以宁神静心的风景。

　　进了寺内，子初无心游览，小小就留下定家兄弟陪他在客堂里歇脚，只让鸳鸯跟着自己往里走。

　　佛殿中空旷肃穆，除了小小和鸳鸯俩人，就只有一名打理事务的法师在门边。小小闭眼跪坐，双手合十，小小自己并不深信神佛之事，因此面对巍峨的佛像，她也只是祈求弟弟的平安。

　　起身进香之际，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了心法师，这是我近几天为佛寺抄的经文，算是一点微薄的心意。”

　　回眸一看，原来是扬州的故人。

　　两人四目相对，也是十分惊诧。既是如此，小小便上前福身，道：“没想到能在此地重遇刘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