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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山上的和尚千奇百怪(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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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渡神神叨叨先后把小木盒里的福牌给他戴了个遍,直到甄实叫道:“够了够了!我不试了!我承认我不想买行了吧!”
普渡面色又惊诧了起来,说不上是难看是惊悚,最后把自己压箱底的东西掏了出来。
那是颗珠子。
不同于寻常的珍珠,这东西一经出手,连平庸如甄实,都看出了它身上泛出的一圈温润光彩,极是细腻,而经年累月地被放在手中摩挲,不仅不损于光华,凡更添了一份年月的韵味。
“好珠子……”他不禁赞叹。
普渡心有戚戚,“这是货真价实的东海夜明珠,虽然不是真的能发光,但上百年老蚌,也就产了这么一颗圆滚滚、胖溜溜的珠子……”
加上几十年的佛法护持,更不必提那其中蕴含的佛性宝气。
他从来把东西压箱底,别说碰,连看都舍不得让人看一眼,而今竟然拿了出来让甄实握在手中。
青年老老实实地拿起了百年老珠,霎时间一股沁凉温润从珠身慢慢散入体髓。他闭上眼感受它,觉得四肢百骸都舒畅了起来。
然而普渡微颤的嗓音却在身边响了起来,“你……你是……”
“哈?”甄实睁开眼,“我啥?”
普渡瞅了他半晌、半晌、又半晌,最后甄实不耐烦了起来,“我那个啥!?”
经久,老和尚才缓缓吐出了一口气,看着他,摇摇头,又点点头,神色变了又变,截然不同于刚才老不正经的市侩精明。
“天意,如此啊……”
甄实心中有了点不好的预感,“你知道了什么?”
普渡说:“你对自己又知道些什么?”
“男,二十四岁,父母早丧,姥姥也没了,还没女朋友,在星空杂志社当编辑,来采访住持——您。”他把最后一个字咬得字正腔圆。
普渡笑了又笑,“众生诸相,你只是执迷不悟而已。”
甄实刚想说“执迷不悟”四个字不是这么个用法,就听到普渡又开口道:“你灵台微光,如腐草之萤,一旦被更亮的光耀遮住,就瞧不见身形;但,你总在那里。”
“什么那里这里?”甄实一头雾水。
“打个比方,你是一只萤火虫,黑暗中,老衲便能清楚瞧见你之光彩;如果这时一束手电筒照过来,那么老衲就被手电筒的光线吸引过去,瞧不见你。但你永生不灭,只要人能瞧见,就能看到你的那点微光。”普渡通俗地说。
甄实皱皱脸,觉得自己可能听懂了一些,但是满脑子都是萤火虫那发着光的大屁股。
过了不久,他问道:“那么这又代表什么?”
“代表什么?代表的多了!”普渡惊讶的喟叹道:“你这点微光不生不灭,在光彩甚多之处可能会被埋没,但在永生黑暗、极阴深渊之中,你仍然能发出一点微光,那么这时候你就是那些往生魂灵的一盏明灯!”
“可是我为什么要做死人的明灯!”甄实终于发现了诸多不妥,抗议道:“听起来我这技能好像很鸡肋,我能不能不要?”
普渡叹了口气。
“你就不想探究你这一萤火之光是怎么来的么?”
甄实抓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我不关心这个。”
“说的也是,你关心也没用,老衲也参不透。”普渡话题一转,“我为施主做个灯罩吧。”
“……?”
“将你这一身不死不灭的萤萤之火罩住,免得施主困扰。”普渡双手合十。
甄实首先问,“多少钱?”
普渡笑了,苍老慈祥的脸终于回归了一些庄严,“哪能要钱呢……”
甄实扭着脸,总觉得此事有阴谋。
“甄施主,真的不要钱。”普渡神情蔚然,又说:“这东西,讲不了价钱。”
“呃……”年轻人抿了抿嘴,开始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又为着他的话觉得有些稍稍不安。
普渡把木牌金佛都塞回了小箱子里,拂到一边,给桌子腾出地方,轻轻拈起了那颗珠子,说:“今日老衲由此一举,只盼往后施主广施善缘,遇人困厄,能救济处,多救济一些,也了了普渡余生心愿。”
甄实大惊,“大师你不要做傻事!”
普渡噗的一笑,“老衲并不是说要以性命来给施主做灯罩。”
“……”甄实觉得自己脸黑了。
“施主这光,佛牌遮不了、桃木遮不了、仙物遮不了、鬼物遮不了、魔物遮不了、距离遮不了、方位也遮不了。”普渡将主子握在手心,准备念咒前,说:“唯有一物,可做灯罩。”
“什么?”
“时间。”
时间,乃通宙之数,上古千百年,往后千百年,将无数人、事掩在了尘滓之下,无数风流烟消云散,无数哀鬼怨魂压在了禁咒之下,也唯有此物,方可遮住那佛前的一豆灯火。
甄实又觉得自己似乎撞见了一个别然不同的世界,哑然半天问道:“请大师解惑。”
普渡摆摆手,不再理睬他,开始低声念起了咒。
那珠子在他的咒术下开始无主自转,慢慢从手心浮起了一寸,刹那间光华大盛,似乎要散尽所有寿命应得的光芒。隐约中甄实仿佛见着了一丝袅袅的云烟,那珠子……极像是活了过来。
普渡念了半天,这才让珠子慢慢消停下来,再度安静伏在手心时,已经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
普渡大汗淋漓,眼珠子也虚浮了起来,一下子萎靡了不少,却依旧怡然自得,把手一伸,“好了。”
甄实不敢去接,心情复杂,半天,期期艾艾抽出了一张餐巾纸,让普渡去擦擦脸上的汗。从珠子落地开始,他就知道,他肯定欠了这老和尚一个大情了。
普渡却说:“年轻人,不要这么害羞,万物复始复终,有去有来,老衲并不曾损失什么!接着!”
甄实拿过了炼化过的珠子,捏着他,倒并不觉得跟刚才有什么区别。
“还没认主呐!你得耗一滴自个儿精血,它认了主,你就能知道有什么好处了。”普渡又说:“不过老衲可提醒你一句,通宙之数变化万端,虽然老衲只将你隐藏在了提前一天之中,但因果变化也是非常人能堪透,是劫是缘,最终还要你自己把握。”
“……什么意思?什么叫隐藏在提前一天之中?”他问。
普渡也不好解释,只说:“提前一天就是提前一天,你藏进去了,火光就被遮住了,妖魔鬼怪自然也就见不到你了。”
甄实似懂非懂,又突然脸红起来,精血是个什么玩意儿?难道要他……
普渡打断他,“小子,指尖血就是精血!”
甄实:“……哦。”
他拿针刺破手指,轻轻挤出一滴血,浸透到珍珠中,说来也怪,那珠子一沾上血滴,像有一张看不见的嘴在吸一样,几个眨眼间就把血珠吸没了,然而珠子还是原样。
“好了?”
“好了。”
他新奇地拿起珠子,刚一碰到,就觉得有哪里不同,在抬眼看普渡,一晃眼间,发现他胡子不见了,头顶的结疤也少了一对,还是笑眯眯的模样,正在大殿里怂恿香客捐功德箱。
再一晃眼,又回到了如今的这个普渡。
甄实想到他说的“提前一天”,不禁咋舌,“住持,你昨天还没胡子,怎么这胡子是黏上去的?”
住持:“啊?”
甄实拽了一把他的花白胡子,没掉,真的。
他百思不得其解,再刻意去回看,却发现自己回不到刚刚的画面了。
普渡惊疑道:“没胡子!?”
点点头。
老和尚抄过珠子,对眼看了半天,一张嘴张得老大,都闭不上。
“老衲说一天。”
“嗯哼?”
普渡说:“施主你为何提前了十年?”
甄实不太懂。这时一个少年和尚来敲门,在外面喊道:“住持,大殿来人了,说是您的经纪公司!”
普渡心神慌乱,甄实拿回珠子,一开门,眼微微一闪,却只见一个五六岁的小不点,一头乌溜溜的黑发,在自家猪圈门口玩儿,又一把火烧了旁边的草垛子。
摇摇脑袋,再一看,乖乖巧巧的一个小少年穿着僧袍,脑袋光不溜圆,正在朝自己行礼。
甄实一边扑哧扑哧笑一边还礼。
“我好像出了点什么岔子。”他总结说。
普渡僵着老脸哼笑了一声,“天缘。”
天缘。
这一天过得算是人仰马翻。
甄实出了门,看谁都是先错个眼,控制不住的看到个十年前:十年前那大汉子还是个青葱嫩小子;十年前这女大学生还是个中二少女;十年前这个肚皮发福的老板在还睡民工房;十年前……
所有的世界都重重叠叠堆在了一块儿,甄实看得既有趣又心酸。他回到自己房里,锁了门,关上窗,偷偷找了镜子来看,一看就是半天。
镜子里的人白白瘦瘦的,干净得要命,他眨一眨眼,镜子里也眨一眨眼;他皱一皱眉,镜子里也皱一皱眉,他露出了失落的表情,镜子里也跟着失落。
甄实看不到自己十年前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