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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9) ...

  •   “曹操屠戮徐州是在初平四年(公元193年)吧?之后,兴平元年(公元194年),他又一次攻打徐州牧陶谦,琅邪、东海一带几为废墟。丞相便是琅邪阳都人,其时他十四岁。同样是兴平元年,陆逊被送归故里,庐江之役一发不可收拾……两年,唔,陆氏家族的灭顶之灾是在两年之后,则陆逊……”我惊道,“亦是十四岁!”
      “十四,要死……好不吉利。”赵直蹙蹙眉,“至少这一点一模一样,十四岁时,乱世毫不掩饰地在他们面前暴露本相:残酷、血腥、死亡、无可奈何。面对这一切,孔明与伯言都在心里迫切呼唤着力量吧,想要得到一种强大的力来把握淼茫的人生。这两个颠沛的孤儿呵。倘若我们在兴平年间见到他俩,又怎能想象那弱小的身躯里,正滋生着坚韧顽固的灵魂。”

      “我认为陆逊是个是非不分、缺乏原则的家伙。”我潜意识里仍在抗拒他,纵然其不幸的家世使人动容,“丞相之所以不出仕北方,至少有一部分原因是:他绝不会帮一个‘屠夫’平定天下,他见到了曹操最‘恶’的一面,并认为元元众生在这个人的权威下生存,会很‘不幸’;而陆逊呢?陆康是汉朝任命的庐江太守,袁术是意欲盗国的乱臣贼子,孙策是叛逆者的爪牙。叔祖被附逆者逼杀,家族被强人剿灭,他竟不思家耻,报效孙氏!在仇人麾下兢兢业业、俯首称臣;陆康九泉有知,也不会原谅这个侄孙哩!”

      “我的想法恰恰与你相反。”赵直很平静,“你读过《晏子春秋》吧?书里说有一种植物叫做‘橘’,只能在南方生长;倘若把它移植去北方,便会长成又苦又涩的‘枳’;名门望族也是‘橘’,要诸葛家族从阳都迁至荆襄,是很容易的;可要陆家离开江东,则没有可能。”他笑了笑,“了解这一点后,你便知道伯言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做了一个明智而痛苦的抉择。

      执掌陆门的本是陆康之子陆绩,算起来他是陆逊的叔辈,却被后者还小几岁。“倘若你我之间要选一个人纲纪门户,”陆绩问陆逊(议),“你觉得选谁比较好?”陆逊想了想道:“希望你能相信我。”“不错,我是相信你的。”说罢,陆绩把家主之位让给十五岁的侄子,自己则一头扎入星历、算数之学。

      “孔明已经够现实、够理智了,而在处置家族命运这一点上,伯言甚至有胜于他。”赵直叹了一口气,“他能改变‘孙氏主宰江东’的事实吗?若孜孜于旧怨,采取不合作的态度,陆氏势必一蹶不振,泯然于诸姓之中。陆逊是在孙伯符死后才出仕的,这是很恰当的时机,一方面孙家急需大姓的支持;另一方面,至少他没有直接献媚于手握刀斧的那个人——小霸王,因而从道德上说,亦减免了一些非议;很多人相信孙权继位会给江东带来焕然一新的面目,没错,孙权做到了。所以,你说陆伯言臣事仇敌固然没错,可别忘了,他更是在臣事江东、臣事故土。赤壁战前,孔明过江游说孙权抗曹时说了这样一句话:‘孙将军,江东不只是你孙家的江东。’”

      “还有一点相像之处。”赵直说,“写史的人,竖起耳朵,闭上眼。”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朝登阳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

      “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是摇摇摆摆绵软的歌声。我睁开眼,赵直竟穿得红艳艳的像个喜包。“喂,你这……哈哈哈哈!”我大笑。他用一秆银秤敲敲我头:“笑甚么,应景,应景!”我们赫然置身于一场盛大的婚礼上。“女方媒人是张昭张子布,男方媒人是顾雍顾元叹,”赵直笑道,“多么巧!你打算将这两位合传的,不是吗?还想把新郎倌也加入这一篇合传里去呢!”

      喜孜孜的侍女从我虚幻的身体里鱼贯而过。

      莲子、花生、红枣、芝兰、月桂飘香。

      华堂首席,坐着个碧眼紫髯的青年。

      “……孙权!”

      “没错。”

      “孙权之女?”

      “不,是孙权‘侄’女。”

      这是陆逊的婚礼。年轻的陆议与海昌时无甚差别,只稍微搽了点粉,更显得面如冠玉。他脸上照例挂着温文、礼貌的微笑,向每一个朝他道喜的人点头致意,叫人感到无论多显赫的家族,能招到这么位新姑爷都是件很荣幸的事。在他身旁,款款移动莲步的新娘满面俏红。

      “要不要去闹洞房?”赵直兴致盎然地问。

      “闹鬼吧?”我哼了一声。

      “年纪轻轻,竟这样没活力。”赵直抱怨。

      “我就不会答应这门婚事。”我直接道,“倘若我是陆逊。”

      “所以你不是。”赵直的回答也是一样直接。

      海昌赈灾时后,孙权不但没降罪陆逊,还把亡兄孙策之女嫁给他,这意味着孙家与陆家的往日仇怨从此一笔勾销。然而,数十条性命的流转死亡,真能勾销掉吗?陆逊与妻子朝夕相对时,会否从她身上看到小霸王的影子?没有叔祖陆康多年的悉心教养、照顾,陆逊怕是早就夭亡了……亲人、仇敌、君臣、夫妻。我嘀咕道:“怪怪的。”

      “伯言与孙夫人白头偕老,极为融洽。”赵直道,“像孔明与黄夫人一样,在缔结婚姻之前,兴许有来自感情以外因素的考虑,可一旦,当对方——那贵重的女性真正介入他生活,成为他人生的一部分时,她很快也成为他生命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想和睦的婚姻不但是出于责任,更是出于,”他像咏诗般吟道,“……爱情。”

      “哎!”我忍俊不禁,“魇师也知道爱情吗?”

      “歧视。”赵直咕哝,脸上随之掠过一丝淡淡的寥落。

      夜风吹熄洞房的红蜡。

      我把书房的蜡烛燃起。

      “端点呵……”赵直叹道。

      “唔,端点。”我应和着。

      这便是丞相与陆逊各自人生的端点:隆中和海昌。后汉有首流行的古诗,道:“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是说人生苦短,转瞬即逝,想成就一番事业,就要先占据有利位置,快马加鞭,否则不免一生困窘。母亲常用它来鼓励我,劝我去谋取一份更好的差事,说倘若我肯请谯先生向诸葛思远提一提,倘若思远肯为我说句话……而我从未向先生开过口。说起来,丞相与陆逊,年轻时又何曾盘踞了多紧要的位置?虽然都娶了一门好亲,然而一开始都未手握权柄、声势惊人,而且——我看他们也没有为争取权位刻意地做什么。“不争是争,”这时赵直轻飘飘的一句话传入我耳内,“他们都站在最紧要的路径上,难道你没看出来么,写史的人。”

      最紧要的路径?

      片刻迷惑后我为之恍然。没错,有哪一种财富比心的拥有更丰裕?有哪一条路径比对自我明晰的认识更重要?乱世把动荡与悲悯植入心内,同时培植了心灵饱满的、知性的力量。他们认认真真承担起无可推卸的责任,一方面像海绵放入水里般汲取着世界的营养,一方面像阳光般努力给予、努力光照。用勇气与智慧坦然面对每个岔口,做出不后悔的选择,判断、选择都建立在坚定的信念之上,我已相信陆逊就像诸葛丞相一样,一开始就明白他想走得多么高、多么远,明白这漫漫的历程中他必须紧紧抓住哪些机会、以及怎样振奋、怎样放弃、怎样稳稳地前行。

      “与之同游……虽死无恨。”我喃喃道,心内燃烧着烈烈的向往。真可惜,我降生之时,熊熊火焰已然燃尽,只留下明明灭灭的炭灰。

      “点起新的火焰吧。”赵直捏住我的肩膀,轻声笑道,“人人都有走进传说、走向非凡的机会,据我所知,上天非常公平。”

      “也许吧。”我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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