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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8) ...

  •   “你见到了什么?”
      “乌鸦。”赵直仰面,阖上眼,“成片飞舞盘旋的乌鸦,宛如黑压压的云层,聒噪、争夺。在遥远的西方,乌鸦被视为智慧鸟;不过,他心里的这些食腐鸟,与智慧无关。很快乌鸦开始攻击我与伦斜这两位不速之客,它们有尖利的爪喙,我险些被抓伤,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出来。”

      想到这不可一世的魇师的狼狈样,我失笑了。

      而赵直,又一次把“记忆”幻化为烟云使我看见。

      一个头发与脸都湿漉漉的中年男子向我微笑着。哦不,他是在向当年坐在他身旁的赵直微笑吧。

      “惊到了?”他问。

      “还好……”是赵直惊魂未定之声。

      “甚么还好?你方才还咒骂诸葛丞相来着。”这是个陌生的男声。赵直笑着解释:“是伦斜。”

      “听说失眠源于焦躁,我的焦躁恐怕来自对死亡太深重的恐惧。”诸葛孔明这样说,“不用开导说我还年富力强。死亡不是个体行为,是人人都要面对的。所担心的亦不是我一个人的死难,是怎样把不必要的亡故遏止在最低限度。赵郎听过这首歌吗?”他击打着银盆,用低沉的声调唱道,“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号。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腐肉安能去子逃!’”

      在城南作战啊,在城北捐躯。

      尸体被遗弃在荒郊野外,有几句话要说与乌鸦听。

      乌鸦、乌鸦,我的尸体将是尔的美味,请为我多哭号几声。

      乌鸦、乌鸦,被抛弃的尸体得不到埋葬哟,请哭号几声再享用。

      腐烂的肉身是跑不掉的,腐烂的肉身将埋葬在尔的腹肠之中……

      “确实与曹操有曲异同工之处。”这是我直觉的反应。

      “嗯。”赵直说,“很多人认为曹丞相与诸葛丞相完全没有交集,一个象征着最强大的恶,一个象征着最饱满的善,一个狡诈奸险,一个开诚布公,一个擅权不臣,一个忠贞不二……真可笑,这些浮于表面的辞藻!我是指,当它们被用来‘囊括’两位丞相之为人处事时,就像把大象塞进蚂蚁的鞋子里一样可笑!另一方面,人们若是只懂得使用反义词修饰曹孟德与诸葛孔明,他们已经错过了真正的诸葛亮和曹操。陈寿,”赵直笑了,“他二人至少有一点本质上的相似,你应该了解吧?”

      我点点头:“同样在贪婪吮吸血肉的土地上,盛开了生命之花。”

      叫人惊叹不敢相信的是,被浓稠的血与频密的死亡洗礼过人,竟能那么……温暖。好像七月阳光直照下的高山,落英缤纷、芳草鲜美,谁能想到,山的内部,是怎样冰冷坚硬的石块。

      他把最深的哀凉绝望留给自己,把“死”化成支撑“生”的力量,把安定的微笑给予天下。

      “所以是无可企及的。”我发出赞叹,愈发相信“陆逊无法与诸葛丞相媲美”,“陆逊这出身江东世家的贵族子弟哪能了解乱世的真相?”我说。“陆”、“张”、“陆”、“朱”并称江东四大姓,在我看来,陆逊是长在温室里的植物,他的彬彬有礼源自他从未遭受猛烈的摧折,他所看见的是世界良善、被保护的一面,就像诸葛瞻。

      “哦,我不怪你。”赵直一面说,一面用手遮住了我的眼。

      “我不能要求你知道我在乎的每一件事,”他笑道,“然而,既然是写史的人,这些事有必要使你见到。”

      赵直叉开五指,我透过他指缝见到一个英姿勃发的青年人,他有太阳般热烈的面孔,声音轻悦、欢乐。“请见陆太守。”他说。很快从内堂转出来一个瘦小的中年人,潦草施礼道:“陆太守公务繁忙,孙校尉有何见教。职代为呈奏。”青年怔了怔,咧咧嘴:“无事。”拂袖而去。

      “是孙策。”赵直解释道。

      “啊?”我一惊,“小霸王竟被轻慢至此。”

      “所以怀恨在心。”赵直笑笑。

      “那个陆太守是?”

      “陆康,陆逊的叔祖。”

      他把手指闭紧,关闭了数十年前的活剧。再一次张开时,“陆太守”出现在我眼前。他须白皆白,身形干瘪,看上去像一只被曝晒了许久的甲虫,奄奄一息。惊慌失措的侍女给他端来汤药,药汤顺着他口角流下。“两年……”陆康颤巍巍道,“终于到头了。唔,你们,”他指指围聚着的男子们,“别再以陆家子弟自居了……逃生去吧!”

      男子大多露出“死也不放弃姓氏”的拒绝表情。他们个个面黄肌瘦,随时都可能栽倒。破旧的衣裳尽量保持整洁,腰身是不堪一握的瘦瘪。

      “断粮五天了。”赵直解释时,两个汉子抬了副担架进来,上面有一具用白布遮盖的尸身。坐在最靠近床榻位置的中年男子上前掀开白布,给陆康看了一眼死者的脸,老人显出疲倦的哀痛。

      “第十五个。”有人说。

      “还未停止。”

      “陆家将要沦亡了……”

      “将沦亡了。”

      “陆公,”有人建议,“回吴郡去吧,庐江已经完了。”

      “我年过七十,”陆康道,“缺少的仅仅是一死。既然忝居庐江太守之职,决没有弃城而走的道理。倒是你们——”他再一次说,“逃生去吧。”

      屋内一片沉寂。第十六具尸体被抬入。

      我闭上眼睛,不忍卒看,问道:“是孙策干的?”

      “袁术攻打徐州时,狮子大开口,向陆康索取三万斛军粮,陆康不答应,”赵直说,“袁术派出孙策征讨庐江。听说孙策来攻,庐江城原本休假还乡的小吏纷纷趁夜潜返,与陆康共守城池。两年后,庐江陷落。陆康愤懑而亡。陆家宗族一百多人,流离失所,死者过半。”

      平淡的叙述的话凝结了白生生的骨与鲜艳的血。

      “那时陆逊在……?”

      “考虑到战事一起,不免玉石俱焚,陆康先一步把陆逊和另一些晚辈送回了故乡吴郡。”赵直说,“那一年他十二岁。”

      十二?我禁不住把他与另一个人生命轨道做个比照。赵直看出了我的想法,他没有立即告知答案,而是悠然等待我的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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