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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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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
真没有。
一个年轻人在很好的阳光下姗姗苏醒,是再寻常不过的。
“谁让你只带我去看丞相睡觉来着?!”我恼道。
赵直扑哧扑哧笑个没完。“嘿嘿,换了别的场面也一样。”他说,“你想去我随时奉陪,把你丢在当时的隆中过个一年半载也行。好吧,想象一下,他像多数农夫一样开垦、灌溉,毕竟是士大夫出身,有时他要旁人帮助才能把农活做完,邻居都很乐于帮他,有人甚至想招赘他做女婿,因为他真是个相貌堂堂的男子汉,心眼好、又懂礼貌。他发明的小玩意还能帮大伙儿省点力气,譬如他改进了汲水机,使原本要三个人才能倒腾的东西,现今只要一个壮劳力就够了。他读书倒不像做农活那么认真,弟弟在一旁温书时,他会把书盖在脸上睡一觉,那时——哎,这个你会写入史书吗?路过的姑娘会对他指指点点。当孔明迎娶了传说十分丑陋的黄家闺女时,有不少女孩子躲在家咬牙切齿地骂他没眼光。想象还真是件有趣的事。”他继续道,“他感到与读书人交往比与农夫交往辛苦多了,可却不得不把大量时间花在这上面。娶亲前,孔明很被荆襄望族瞧不起,他们认为没落的外地士人之后,别想挤进荆州名士圈。好在他两个姐姐都嫁入了大户,他腆颜蹭坐在豪族聚会上时,尚不至于被赶出门。与他交好的士人朋友也大多是客籍人,石韬(广元)、孟建(公威)、徐庶(元直)……他们对他匍匐在名流庞德公床下恭听教诲的样子很看不惯。年轻人背地里都称庞德公为‘姓庞的’或者‘庞老头儿’。‘管仲、乐毅会战兢兢服侍那个老家伙吗?’有一次徐元直问孔明,因为孔明又一次抱膝仰面,把自己比作管、乐一流的人物。而他笑着回答:‘谁说不会呢?’然后他指指在座的朋友:‘你们呀!你们能做到刺史、郡守!’好像他是负责拔擢国家官吏的政要似的。‘那么你呢?’孟公威问。孔明摇摇头——”这时,赵直用上了近于史家的笔法,“笑而不答。”
“不一样!是吧?不一样!”我突然说,“丞相年轻时便怀抱远志,自比管、乐。为什么他不回答孟建的提问?”我兴奋道,“只因他明白他将肩负更沉重的天下,而不是两千石或更多俸禄,是——是一个新的汉国!赵直……”我住了口,只见赵直一脸似笑不笑的嘲弄。
“陈寿,我小时候以为我能做皇帝。”他说,“别恼火,不是戏弄你。”赵直摆摆手,“我真以为我能君临天下,再不济也是一方诸侯。我曾像玄德公一样指着郁郁葱葱的树冠说,这是我的万乘车盖!哦,更过分呢,我将泥土捏成小人,用魇术使他们活动起来,向我三叩九拜。为了这,我把生父活活吓死了。当然,他身体一向不大好。我是说,”他笑笑,“谁没有过宏大的梦想?”
“你无非白日做梦。”
“没错。”赵直颔首,“是‘志望’与‘幻梦’的区别。想想吧,倘若‘他’最终未能成为诸葛丞相,只是诸葛令、诸葛椽之类,年轻时的大言,无非是闲时的谈资或笑柄。”
这是多么冷酷的判断,冷酷到使人无法反驳。
“所以……”
“所以,”我接过赵直的话头,“更该关注他怎样孜孜努力使志望成真、使它不像幻梦般散落。单纯津津乐道他‘胸怀大志’,实则毫无意义。”
“唔,写史的人。”赵直点头,又问,“我知道你多年搜罗孔明的材料,依你之见,他为什么能够一鸣惊人、一飞冲天?”
“他很……”我斟酌道,“认真。”
“是么?你这么觉得?”赵直故意驳难,“与徐元直、石广元、孟公威相比,诸葛孔明兴许是做事最随便的人。他们认真研读诸子百家之学时,孔明总是随随便便把书翻过,手指翻书之快,像在与什么人赛跑。最开始大家还赞叹他有一目十行的本领,后来才知他压根没有细读。”
“粗粗翻阅的读书习惯,终丞相一生亦未改变。”我说,“这与他对军政案牍的字字计较形成鲜明对比。我说的‘认真’,是另一种。”我努力把感受到的表达出来与赵直分享,“我想他从未使内心松懈、散漫,无论看上去多么漫不经心。丞相年轻时已对人间怀抱博大的爱与悲悯,如你所说,他目睹过曹操血洗徐州的场面,少年的噩梦势必影响成年的行事。被血腥浸渍过后,有人变得残暴、有人变得怯懦,丞相则变得……”
“怎样?”赵直迫切问。
每一个形容词都很难择定。诸葛丞相原本便不是能被轻易评判的人物。好比太阳,直接、长期凝望它不免使人双眼刺痛。
“……哀凉。”
“哦?”
“是否差得很远,这个词。”我有点紧张。
“不。也许我能明白你的意思。”赵直蹙眉慢慢道,“哀凉。他四十二岁时我与他初次见面,那时他患有严重的失眠症,间或的头疼更使他不胜其扰。像曹操一样,他常常把头浸在用银盆盛的冷水里减轻痛楚。为了治疗顽疾,有一段时间我频繁对他催眠。像这样。”赵直扶正我的面孔,轻轻道,“看住我。”
我眨眨眼。
“请放松些,交给直就好。”他又说。
他第一次称自己为“直”,估计潜意识里他不是在对我、而是在对诸葛丞相施术,声音轻盈、柔和有如三月飞絮。
我松松散散地望住他,不知何时,我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既是他眼睛里的,又是我魂魄深处的。一记又一记鞭子,抽打在我身上!“叫你去!叫你还去!”我痛得想把全身蜷缩起来,可又硬着头皮不躲不闪。父亲趣青的头皮在阳光下闪烁着森森的光,母亲哭着想抱住我却被父亲粗鲁地挥开!“别拦!叫你不长记性!说,还去不去?说!”姐姐在厨下生火做饭,一大锅水里沉积着仅仅一把黍米。她像我一样蜷成一团,她默默无语。
——还去不去?说!
——哇……哇!去——要去的!哇、哇!
“真固执。老头子不许你去哪里?”随着赵直这一声问,我恍然惊觉。
“你太……可怕。”我呆怔了好一阵子才用力揉脸道,“诸葛思远也曾师从谯先生,我与他有同窗之谊。父亲禁止我去思远家。”
是寒门的自卑与因之而生的过分自重使然。
“别谈我了,接着说丞相。”我把话题转回。
“我做了充分准备,配备了至少十副可能洞开他心门的‘钥匙’,大费周章地邀请一名魇师朋友,叫‘伦斜’的来助阵,原以为涉足一国宰辅的思绪是一件危险、艰难的事,之前魇师界有过惨痛教训,”赵直悠闲回忆道,“于吉试图干预孙策的‘心’,竟遭法术反啮致死。唔……结果大出我的意料。居然轻轻一推,就开了。”
“你见到了什么?”
“乌鸦。”赵直仰面,阖上眼,“成片飞舞盘旋的乌鸦,宛如黑压压的云层,聒噪、争夺。在遥远的西方,乌鸦被视为智慧鸟;不过,他心里的这些食腐鸟,与智慧无关。很快乌鸦开始攻击我与伦斜这两位不速之客,它们有尖利的爪喙,我险些被抓伤,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出来。”
想到这不可一世的魇师的狼狈样,我失笑了。
而赵直,又一次把“记忆”幻化为烟云使我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