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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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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恶!”
我一拳挥向赵直!无法容忍他把我父亲也纳入嘲弄的范围。
他随意地握住我的拳:“再问问你,倘若、我是说倘若,有人发动致命一击,使诸葛孔明身负重伤、一蹶不振,你会怎么办?”
“不会放过他。”我想,“很可能此后生命里最重要的事便是‘复仇’。不把他击败,我不会罢休。”我豁然一惊!诸葛丞相做出了与我截然不同的选择,这一点毋庸置疑;可……他怎能歇止了男儿的血性与怒火,与这样的“敌人”鸿雁来往、自称为“仆”!
我心里乱极了。
赵直扶住我,耳语道:“他比孔明小两岁,今年刚满二十一。他,便是袭取荆州、击溃昭烈的江东梁柱:陆逊陆伯言。”
陆逊向赵直与我招招手。
原来这一次,赵直使我们的“实体”参与到海昌赈灾之事里了。
“注意两位好一阵子了。”陆逊捧着黍米问:“不要口粮吗?”
“我们不是海昌的农户。”赵直回答。
“纵使不是本地人,需要的话,”他张开手指,黍粒从指缝滑入麻袋,又再一次把手指插入袋里,摩挲着道,“亦可以领到一份。”
“您太慷慨了。”赵直说。
“慷至尊之慨么。”
“至尊”是流行于江东的对孙权的尊称。
“虽然呈递了书奏,可孙将军还未批复吧。不等上峰批复,便急着开仓赈灾,陆伯言想过后果吗?”赵直问。
陆逊笑了笑。“后果绝不会比延迟赈济更糟。”他回答,“晚一天施援,便多放弃了数条性命。因此……相信至尊不会降罪于议。”
此时陆逊还未改名,他本名“陆议”。
“倘使孙将军没有伯言想的那么开通呢?”赵直饶有兴味地追问。
陆逊略一沉吟:“您在问什么?为人僚属,忠勤己任,雷霆雨露,都该欣然领受,不是么?”
“啊……”赵直无奈地点点头,“说得没错。”
他忽然一振衣袖,毫无征兆地把他与我带离海昌!“消逝”的刹那,我仿佛见到陆逊惊讶的脸。
“哈哈哈哈!”赵直拍手大笑,认为这是很爽快的事。
“无聊。”我随手拖了张席子坐下。
此时他与我身处我写史的斗室之内,墨盒掀开、烛光摇曳、狼毫尚未干涸,简牍平整摆放,面对这幅我再熟悉不过的场景,要说方才只是一场荒诞的梦境,也没什么不可以。
“对伯言而言,倏忽不见的你我,也是一场幻梦。”赵直悠然道,“只有认为是梦,才不至于惊骇。”
我没搭理他洋洋的得意,自顾写下“周瑜鲁肃吕蒙陆逊传”,漉漉笔锋正要继续,赵直手指轻轻一勾,麻纸轻飘飘浮起被他握入手心。“陈寿你从不把我的话往心里去吗?”很少见他这样愤怒,“伯言应该被单列一传!”
“那你来写。”我索性把笔递向他。
他手指一搓,整张麻纸竟散落成粉!使魇师生气的罪是很大的。他紧逼我的眸光像在这么说。
“我的星辰,要是我也有属于自己的星辰在天幕上运行,”我毫不让步,“它的轨迹,该由我、而不是你来安排。我不认为陆逊有与诸葛丞相一样的资格。”
“你知道什么?”
“你又知道什么?!”我反唇质问。
“好大胆!”他用右手食指指住我,指尖微微颤动,我清晰看见他指端闪耀着银蓝的刀刃之光!简直像被激怒到要对我痛下杀手。没气量的家伙。“别以为我不会……”
我瞪住他。
好一阵子,赵直深吸一口气,垂下手指:“好吧。我不会。为什么我们不能心平气和地谈论伯言?告诉我你认为他‘没有资格’的理由。”
“一是因为个人情感。”我坦率地说。这句话进一步缓解了剑拔弩张的气氛。众所周知,修史时不该被个人情感左右,我承认这一点无异于某种反省。“至少目前,我无法对一个大败昭烈皇帝,挫伤汉国元气的敌人大加赞赏。”
“情理之中。二呢?”
“二则,我尚未发现他超凌众人之处。”我说,“他是胜了彝陵之战,可当时吴、汉势均力敌,纵然是至关重要的一战,在我看来,亦未必胜过周公瑾之赤壁。倘若连公瑾都无法在史书里获得独树一传的荣幸,为什么要把这种荣耀给陆逊?听着,”我阻止赵直插话,“常胜将军很多,体恤百姓的官员也不少,史家若把他们一一单独列出,史书将会怎样芜杂!倘若你觉得陆逊不适合被放入江东上将的合传,我也不反对以他后来的丞相身份为据,把他与张子布(昭)、顾元叹(雍)合为一传。”我最后的建议、或说折衷的办法,依我之见,已是对陆逊最高级别的肯定。
“写史的人呐。”赵直拨亮灯芯,很奇怪他没有使用神怪之力,我感到他正试图沟通我与他之间真正的平等交流,“合传的标准,难道只是盖棺定论、判断其生前分量、死后哀荣吗?”
“不,还须区分……”我沉吟道,“类属。”
“类属。”赵直点点头,“所以当你有意把蔡邕与王粲合为一传时,我反对说粉红与深灰极不般配。”
他说得很对,我也接受了他的建议,把王粲列入“三国史”,而将蔡邕留给将在他人手里完成的“后汉史”。
“你认为陆逊与张昭、顾雍是同一类人?”他问。
我想说“是”,却说不出口。
“那么陆逊与周瑜、鲁肃、吕蒙是一类人喽?”他继续问。
我还是无法理直气壮说“是”。
赵直笑眯眯的样子活像赢得了一场大捷。
“不做肯定回答,只因我对他们缺乏深入了解。”我争辩道,“我相信吴国有陆逊的‘同类’,至少我方才所见他年轻时的处事,没什么了不起。”
“对。”赵直竟表示赞同,“这也正是我想告诉你的。话说陈寿,你所见隆中大梦初醒的青年,平心而论,又有什么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