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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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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直闲散地张开手掌,他向我努努嘴,在他手心正中,绰约升腾起一股幻妙的青烟,烟雾里摇晃着一个人影!他坐在简陋的几案后,用一只手撑起面孔,另一只手轻轻拍打着膝盖。“新近给兄长的信里,我提到了瞻儿,赵郎。”这个人说。“这是……?”我瞠目结舌。赵直笑道:“那时我在五丈原,那时他一向称我为‘赵郎’。他天然懂得怎么团结每个人,用你最喜欢的方式与你交往。我是否重复了太多‘那时’?陈寿,也许我真老了。”此时我可顾不上安慰赵直的自怜。——是他!不用赵直解释,我已可以肯定,这个人,便是诸葛丞相。
“瞻儿八岁了,聪明可爱,真担心他过于早熟,成不了国之栋梁。”他继续道。烟的飘渺令我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想象他正微笑着蹙起眉,“赵郎以为呢?”
“倘若得您亲自教导,我想他会是出类拔萃的。”这是多年前赵直的声音。
“很可惜没机会了。”他摇摇头,“已回不去,是罢?”
赵直回答:“会带您回去。”
“多谢……”
突然赵直把手心紧紧一握!青烟破碎、飞散。“竟说‘多谢’!”他切齿道,“‘多谢’甚么!谢一名可以为他延寿十年却不肯那么做的魇师答应把他的尸体带回故乡吗?孔明的愚蠢就像其智慧一样令人费解。可恶!”他愤愤然起身。有一瞬间,他把我完全遗忘了。
“再来一次呢?”自言自语时,赵直脸上跌宕着狂热的光,“我会救他吗?他会接受我的营救吗——真可恶!”
他豁然拽起我:“答应我一件事!”
“好……”我有点怕,又想问问他给我看见的烟雾,是一种怎样的幻术,记得之前在刘表事里,也见到过。
“不是幻术,是‘记忆’,”他洞察我的心思,“人们不肯抛弃的记忆,都是‘魂’的一部分。”赵直说,“答应我,待我把你带去五丈原时,用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个纯银的小盒子,“威胁我。”
“威胁?”
“对!不能与过去或未来的自己见面,是魇师必须遵守的法则之一。三十年前,五丈原我寸步不离孔明,这意味着我无法进入当年的中军帐,把他从死亡线上拽回来。但你可以做到。”赵直严厉地说,“你只要对当年的我说,我若不肯帮孔明祈禳延年,你就打开这盒子。”
“这就行了?”我好奇地掂掂盒子,它轻得仿佛空无一物。拇指在边缘摩挲,我感觉它闭合得并不紧。
“别动歪脑筋。”赵直哼了一声,“闭上眼。”
……
“可以了。”
我迫不及待张开眼,眼前是一大片绿油油的庄稼,晚风流散着温暖、芬芳的气息。我指着远处平缓的山脉问:“是祁山吗?渭水在哪?”
“难道,”赵直故做烦恼状,“你连一年四季也分不清了?”
“呃,这是……春天?”
“反正绝不是八月深秋吧?”
没错,这是个欣欣向荣的季节,和暖的气流挠得人心里痒痒的,使我感到,人生将要生出幸福的、充满希望的新芽。此时不但不适合死亡,也不适合发生一丁点悲伤的事。
“我以为你打算在五丈原多住一段日子。”我喃喃。诸葛丞相最后一次北征,隔着渭水与曹魏对峙了百余日。
“我没带换洗衣裳也没带帐篷。”他讥笑道。
“好吧,是我愚钝。这是哪里?”我问。
他微微笑道:“隆中。”
隆中,那么我将见到十七至二十七岁之间的诸葛丞相了!很少有人知道诸葛丞相年轻时是怎样的,我曾为此拜访过马秉——他是丞相好友马良之子,拜访过向条——他是丞相另一位在隆中便结交了的故人:“向朗”之子。时间使崇高的人物日渐高大,金光灿灿、轮廓模糊。向条、马秉告诉我的与市井中流传的丞相并无两样。他们说他勤勤恳恳、事必亲躬,人人对他尊敬有加,因为大家都能看出他是要做大事的人。我当然可以把这种说法全盘接受,这也是叫大多数人心满意足的说法;可另一方面,我隐隐感到,会有一些事,是特别的。
“现在去见他?”我迫切问。
赵直手搭凉棚,眯起眼睛望望太阳:“倘使你想看到孔明四仰八叉的睡姿,我们不妨悄悄潜入茅庐。嘿嘿,也不知黄夫人有否嫁入诸葛家,你说我们会在床上看见一个还是两个人?”
我尴尬地咳嗽着。魇师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他对某个人、某件事既崇拜、迷恋,又嘲笑、揶揄。此时大约是辰时(7:00—9:00),要说诸葛亮还未起床,不禁让人匪夷所思。“我听说丞相每天只睡两个时辰,”我疑惑道,“一般是从丑时至寅时。”即是说,卯时(5:00—7:00)一到,丞相府就随着诸葛亮的醒来,开始了新的一天。
“是‘丞相’诸葛亮。”赵直乐了,“他不是一生下来就当丞相的,也用不着一生下来就没觉睡。有时我简直怀疑他是在隆中睡得太多,后半生才得了失眠症。你知道吗?”赵直有点神秘地说,“诸葛思远也常常失眠。”
我不知道。我觉得诸葛瞻之失眠就像诸葛亮之嗜睡一样不可思议。丞相四十七岁时才有的诸葛瞻,他是诸葛家的希望,亦注定成为蜀汉的顶梁柱。我所经历的:困乏、饥饿、羞耻、受过刑的父亲找不到谋生差使、母亲哀愁的脸、姐姐被嘲笑的简陋嫁妆……全在诸葛瞻的世界之外。他这么个被光耀笼罩的“膏粱子弟”——原谅我再度因个人情绪用上不够客观的语词,怎会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