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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1) ...

  •   早在三十年前诸葛丞相亡故时,“季汉丞相府”已不复存在;可这悬挂着“丞相府”门楣的诸葛宅,始终给国人温暖的希望与支持。而今诸葛瞻的死结束了这一切。人们越来越惶惑不安,仿佛身躯里最坚强的一根脊柱被抽去了。倘若丞相在、倘若丞相在……我不断这样想,简直着了疯癫。

      “上来,写史的人。”

      招呼声从头顶传来。举目一看,赵直坐在破败的丞相府的屋檐边,晃动两条腿,剥一个金澄澄的橘子吃。

      “无法上去。”我笑了笑。

      “你只是不相信你能上来吧。”他向我黠黠眼,“多数人不相信他们其实能飞,要我飞给你看吗?”

      “不、不用。”我摇摇手,“能帮我上去么?否则我们只好就这么谈话。”

      “一上一下地交谈,亦风雅得很。”他笑道,“司马德操(徽)与庞士元(统)就曾在桑树上下聊了整整一下午。你想亲眼见见吗?那时,庞士元还没有被乱箭射成一只刺猬,他看上去很木讷,内心却很敏锐,这一点与谯允南很像。”

      当着学生的面,说他老师“木讷”,显然十分失礼;不过礼节这种事,实在不能拿来要求赵直。

      “上来吧!写史的人。”他再一次说。

      随着他这一开口,我感到身体变得轻飘飘的,一抬脚,竟平空而起,轻易走上高高的屋檐。

      赵直拉住我,我坐在他身旁。

      “那时庞统被称为凤雏,人们称诸葛孔明为伏龙。”赵直抚摩着檐上的花纹,低声道,“就是这座宅第的主人——伏龙。可惜你生得这样晚,若能早生三十年,兴许你也会是匆忙行走在这里的官员之一。谁能忘记那些事呢?我常在这屋顶上睡觉,梦里也能听到年轻人的议论、争辩、叙说,听到他们发奋的声响。陈寿,你能相信这行将就木的王国,也曾有过蓬勃、欢乐的时刻吗?那时全国的青年都把能进来这里工作视为最光耀的事与毕生的梦想,像闪耀的星辰环绕、拱卫京都,支撑起整个国家。而孔明——你可知道?他竟知道我常把丞相府的屋顶当成床,他也竟允许我这样做!孔明比任何人更热烈,用沉静、稳重的知性包裹着热烈,我再未见过像他那样美妙而……迷人的人。”

      我一声不吭地倾听。

      这都是赵直内心珍重的财富,叙述时他会陷入比常人更痴迷的状态。他有多冷淡、多玩世,便有多执拗、多迷恋。我只需等待他“苏醒”。

      “陈寿,我刚从绵竹回来。”赵直用这句话表示他已恢复常态。

      绵竹?我的心重重一跌。

      “你看到了什么?”我问。

      “没什么。”他掠起唇,“简直叫人想不到就在那里发生了蜀汉最后、最惨痛的一战。没有血、没有残断兵刃,没有哀痛,没有覆盖草木的悲怆之气。一样的血统,不能维持一样的业绩与英灵,真够无奈。绵竹不是五丈原。”

      五丈原是诸葛丞相陨落之地。

      我很想去……我对赵直说,我很想去五丈原。赵直的笑容里流溢了哀愁,他说他迟早会带我去,他将带我穿梭于五丈原的各个时刻,“然后,”他说,“那就是结束了。我乐于在那结束我自己。”

      我惊了一跳。

      “陈寿认为诸葛思远是怎样一个人?”这时他问我。

      我说这正是我想问的。

      “你先回答我。”

      我无法立即告诉他答案,因为怀疑我脱口说出的,全是不公正的话。事实上诸葛瞻与我的关系一向不好。我认为他是个暴躁而又胆怯的人。不过我又认为他怎么都不会死在战场上,结果我错了。可能多年来我对诸葛瞻的认知全是错误的,仅仅抱怨他为什么无法听完我的劝告,抱怨他为什么把不屑一顾的目光从我身上掠过,抱怨他为什么耽于与公主弹琴、画画,却听任国家一天比一天虚弱。除了抱怨我从未试图接近、了解他。当然,出入诸葛家的全是达官贵人,以我这样的身份,亦不能奢望与他深交。

      “他……博学多才。”讷讷半晌,我只挤出这几个字。

      赵直哈哈大笑:“你怕什么?怕我把你的评价告诉给诸葛思远的鬼魂吗?怕鬼魂托梦刘后主,请他砍了你的脑袋?后主自己也在战战兢兢地怕掉脑袋呢!你怕什么?”他极尖锐地嘲笑我。

      我说:“我没有说谎。诸葛驸马的确才华横溢。”

      他十七岁就娶了公主,婚礼铺张、奢华。那一年我九岁,父亲是刑余之人,家境很困窘,这次举国同庆的婚礼使我们家也得到了几两肉。母亲仔细地把肉挑到我碗里,道:“真该去谢谢人家。”

      而他:诸葛瞻——皇帝的女婿、故丞相诸葛亮之子用不着任何人感谢。他一出生便承受了全国盼望的羡慕的目光,注定受到最好的教育,享受最正派的生活。诸葛瞻继承了父母惊人的才智,我对赵直说:“我亲眼所见,驸马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数百字的文章,他看过一遍就能背诵。他精通乐律,擅长绘画,听说作战图本便由他亲自绘制……驸马的才情,真是难以企及。”

      “没错,”赵直点点头,“诸葛瞻在某些领域比他父亲更有才,也愿意锻打与表现这些才华。他熟读的典籍远多过孔明,孔明不是个嗜书的人;孔明无法记下书里的细节,他固然有音乐与绘画的天才可却与这些事越来越疏远。据我所知,四十五岁后孔明没有再认真画过一幅画,而他最后的画作,亦出于政治上的考虑。然而,”他话锋一转,“诸葛瞻无法与孔明相提并论,是这样吧?”

      显而易见。

      “为什么呢?”赵直又问我。

      我斟酌道:“何必问为什么?难道你认为天下还有人能与诸葛丞相媲美?”

      “他是不世出的,却并不是无法比较。”赵直笑道,“无法判断倘使孔明有像瞻一样的出身,他会走得更高或者恰恰相反。所知的是,孔明在世时就曾对儿子表示过担忧,他说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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