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自落微尘》予君卿兮

28、非鱼·其一

　　一弯清泉边，有一个八岁的小童正在戏水。欢快的水声在微暗的夜晚传得极远，伴随着小童清脆的笑声。若是仔细看去，便能看见小童的身侧有一尾雪白的锦鲤正跟着他的动作游动。只见那锦鲤浑身雪白，肚腹处点缀着三瓣樱红，不停的冲小童吐着泡泡，十分可爱。

　　“小鲤鱼，要是你能说话就好了，我马上要离开这里了，爹爹要带我回京……”男童双手在水中虚捧着锦鲤，低声道：“唉，我真舍不得你，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等我回来哦，记住保护好自己，不要被人抓走了……”

　　锦鲤轻摆鱼尾，突然扑向男童的面颊，凉凉的唇轻轻的映上男童白皙的脸颊，又“噗通”一声钻入水底，任凭男童呼唤，都不肯再浮出水面。男童轻叹了一声，上岸穿好衣服，又看了一眼平静无波的水面，不舍的走了。

　　良久之后，锦鲤才又浮出水面，定定的望着男童离去的方向，大大的鱼眼中渐渐弥漫上一股悲哀之色。

　　十年后，京都，皇宫，御花园，莲池旁。

　　“姐姐，要妹妹说啊，这皇上也太信任沈将军了，边塞蛮夷凶狠残暴，皇上只派他一人带了三万兵去，能赢吗？”描金贴花的张美人满脸疑惑。

　　“呵，皇上这哪是要他赢，那沈傲不过是颗弃子罢了，唉不过他也真是可怜，这么一表人才又年轻有为的将军……”仪容精致的陈贵妃惋惜叹道。

　　“真的吗？皇上他……”语声渐渐飘远，一群人已然离开。一直躲在荷叶下偷听的锦鲤摆了摆鱼尾，没了踪影，只留下水面上两个泡泡。

　　边塞。

　　黄沙漫天，烈日如火，偌大的荒地上，数万兵士正在交战。刀光剑影中，鲜血飞溅，这里，有无数人倒下的尸体，也有无数人踩过别人的尸体。

　　沈傲一身银白盔甲已被鲜血染红，他奋力挥剑斩杀敌军，眼前只余一片血红，直到一杆银□□进了他的腹部，无数把刀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才逐渐从疯狂的杀意中清醒过来。周围的尸体已经分不清谁是谁，沈傲只知道，他带来的三万将士，在对面十万人的砍杀下，无一生还。只剩下了他，大齐国最年轻善战，英勇无前的将军。

　　沈傲最终被敌军押回了营帐，为了磨去他的傲气，他们将他与牛羊关在一起，每日肆意的折辱他。沈傲始终一言不发，俊美的面上从未出现过任何神情。他想到了皇上命他出征时对他说过的话——“此次出征，沈爱卿必当载满荣光而归。”

　　呵呵，的确是载满荣光，他们的三万将士，在人数如此劣势的情况下，斩敌近六万，无论最终战果如何，他们都是当之无愧的英雄。当然，这是在他战死沙场的前提下。

　　父亲，这就是您忠心守护着的帝王，沈氏一脉，最终不是亡在他人手中，也不是亡在敌军手中，而是亡在了他们一心效忠的皇帝手中。

　　多么可笑，什么功高震主，怕他们有不臣之心，全部都是借口，不过是那坐在至高之位上的人想收回他手中的权力而已。

　　望着眼前漆黑的夜空，沈傲无声的笑了，动作牵扯到腹部的伤口，他不禁皱紧了眉。这些蛮夷并未给他治伤，幸亏他身体好，伤口才没有引发炎症，不过照这样下去，只怕最后也是好不了的。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本就该是战死沙场的人，这些人以为抓了他就能要挟天子，却不知道他早已经成为了弃子。

　　沈傲躺在羊群之中，不远处是条清澈的小河，在月光下泛着浅浅的银辉。脑海中不由想起幼时的那条锦鲤，如今已经过去了十年，动物的寿命比不上人类，应该已经不在了吧……

　　有风拂过，水面泛起阵阵涟漪，水波之中，沈傲看见有一抹白色一闪即没，甚至还有三瓣樱红。

　　“小鲤鱼！”沈傲低呼一声，坐起身看去时却什么也没有，伤口又是一阵疼痛，他捂着腹部，摇了摇头，他竟然产生了幻觉，只怕是活不了多久了吧。

　　可汗得了一位奇特美人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片营帐，到处都能听见讨论此事的声音。据说那位美人容颜绝世，肤如凝脂，身体柔软得不像话，能跳出时间最美的舞蹈，连天上的仙女都比不上她。

　　“哎，快看，来了来了……”

　　“就是她？啧啧，这脸蛋长得真够妖媚的，不会是狐狸精变的吧？”

　　“嘘——你小声点儿，大汗现在可宠她了，当心被她听见……”

　　细碎的交谈声传入沈傲的耳朵，他在羊群中抬眼看去，见那女子一袭绯红衣衫，如火的颜色衬得她肌肤晶莹剔透，绝世容颜之上，是三瓣灼灼桃花点缀在眉间，妖娆不可方物。

　　沈傲心底一动，便见那女子突然看向他，大眼中浮现欣喜之意，然后直直的向他走来。周围的人赶紧拦下她：“景姑娘，此地脏污，姑娘还是别过去了。”

　　女子一怔，随即指着沈傲，怒道：“他！我要！”话语很简短，还有些生硬，似是不习惯说话。

　　那些人为难的互相看了看，最后有个人跑去找大汗，那女子也不走，就站在那里看着沈傲，仿佛得不到他就不走了。

　　沈傲最终还是被送进了女子的锦帐内，一进去，她便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然后急急走到沈傲身前，竟然伸手去解他的衣带！

　　沈傲闪身躲开，冷冷的看着她，寒声道：“你做什么？！”

　　女子一言不发，贝齿轻咬着下唇，神色很是焦急，竟再次伸手来解他的衣带，沈傲一手捏住她的手腕，用力将她的手扭到身后，另一只手下一瞬已经掐在了她的脖子上，“我竟不知道姑娘带我来竟是为了这种龌龊的心思，真是轻浮！不知羞耻！”

　　那女子被他骂得有些怔愣，眼底慢慢浮上一层水光，张了张红嫩的嘴唇，生硬的道：“伤……伤口，血。”

　　沈傲皱了皱眉，这才发觉自己的伤口竟然又流血了，女子朝他伸出未被制住的那只手，白皙细嫩的掌心中躺着一个雪白的瓶子，“药……治伤。”

　　“……你是为了给我治伤？”沈傲不确定的问了问，见那女子点了点头，他松开手，“那你直说就好，何必用那样的方式让我误会？”

　　说着，他从女子的手中拿过药瓶，又道：“我自己来就好，你叫什么名字？”

　　“小鲤……小黎。”

　　景黎端来清水，拧了锦帕递给沈傲，沈傲道了声谢，很快包扎好伤口，又穿上衣服，这才对景黎道：“多谢姑娘带我来治伤，只是我不可能一直呆在这里，我得回去了。”

　　“等，等等。”

　　沈傲停下脚步，“姑娘还有何事？”

　　景黎将一个雪白的珠子交到他手上，“避水珠……今晚……子时……跳河……逃！”

　　沈傲怔了怔，心中疑惑重重，本想拒绝，却在看见对方清澈双眼中的殷殷期盼时，点了点头，一言不发的离开了。

　　雪白的珠子入手清润温凉，散发出浅浅的光泽，沈傲把玩着这颗珠子，不明白景黎是什么意思，让他跳水逃跑吗？

　　子时将近，沈傲坐起身，慢慢向河边走去。因为他身上有伤，也没有武器，那些蛮夷见他老实，便渐渐放松了对他的看守。

　　沈傲在河边蹲下，伸手搅了搅夜晚清亮的河水，这条河这么浅，还不及他腰间，怎么从水中逃跑？水下突然冒出一抹雪白，沈傲眼睛一亮，紧紧的盯着那尾雪白的锦鲤，在看见它腹部的三瓣樱红时，他终于欣喜道：“小鲤鱼，真的是你？！原来昨天晚上我没有看错……”

　　锦鲤向他摆了摆尾巴，却是扎进水里往远处游了一截，然后又冒出来冲沈傲吐了一串泡泡。

　　“你让我跟你走？”

　　锦鲤又吐了串泡泡，沈傲想到景黎，莫非她与这小鲤鱼认识？远处传来脚步声，还有火光慢慢接近，沈傲咬了咬牙，将避水珠含在嘴里，扎入了水中。

　　锦鲤带着他向前游去，河水渐渐变深，岸上传来嘈杂的呼喊声，有无数的箭矢射进水中，那些蛮夷已经发现他逃跑了。

　　腹部的伤口沾了水，又开始流血，沈傲感觉自己的意识在渐渐流失，昏迷的前一刻，他感到有一双柔软的手在水中托住了他的身体。

　　“沈傲。沈傲？沈傲……”轻柔的喊声，一声声将他从昏迷中唤醒。

　　沈傲心想：之前听她说话发音生涩，如一个初学者，没想到叫他的名字倒是流畅得很。

　　他睁开眼睛，这是一处山谷，绿树环绕，鸟语花香，犹如一处世外桃源。沈傲看了一圈四周，没看见那条锦鲤，便问向眼前的景黎，“景姑娘，你可有看见一条雪白的小鲤鱼？肚子上有三点红，很乖的……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突然想起昏迷前的那双手。

　　“沈傲！”景黎猛地扑进沈傲怀中，终于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笑，太好了，他还活着，他没事。之前将沈傲从水中拉上来时，见他身上全是血，还差点以为他死了……

　　沈傲手忙脚乱的将她推开，“你，你做什么？”他下意识的去捂伤口，肯定又裂开了，却没想到伤口竟然已经愈合了。

　　“我昏迷了多久？”他有些惊讶，那道伤折磨了他那么久，现在竟然连个疤痕都没有留下。

　　景黎躲闪着他的视线，指着四周，问他：“沈傲，住这里……好不好？”

　　沈傲摇头，“我要回去，面见皇上。”

　　景黎大惊，“他……要杀你！”

　　“我知道，但我必须回去。沈家儿郎，没有一个是怕死之人。”

　　沈傲回到了京城，景黎跟了他一路，无论他怎样劝说，她都只是不停的摇头，含着泪看着他，就是不肯离开。皇宫外，景黎终于不能再跟，沈傲叹了口气，慢慢抬起手，像是想拍拍她的头，最终还是又放下，低声道：“谢谢你救我出来。”

　　他转身走进皇宫，步伐沉稳，脊背挺直，再没有回过头。

　　沈将军通敌叛国，葬送三万将士性命，实乃罪大恶极，皇上震怒，处以三千凌迟之刑。有臣子劝皇上三思，皇上将其一并处死，再无人敢劝。

　　行刑台上，沈傲仰面望着深沉的天空，面上带着一缕轻松的微笑。他的手中握着一颗雪白莹润的珠子，他知道，这其实是那条小鲤鱼的一颗眼珠所化。即使修成了精，也还是这么单纯，以为用法术掩饰了他就看不出来了，却不知道无论是小鲤鱼还是景黎，看东西都会不自觉有些偏差。

　　今世他为沈家人，注定不得长生，不过下一世，他一定会生在普通人家，这样，便能与她相守了吧？

　　这颗眼珠既然送给我了，我自然不会就这样还你，下一世等我可好？

　　小鲤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