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自落微尘》予君卿兮

26、归人

　　寒风呼啸，大雪纷纷扬扬的落下，雪积了很厚，几乎没过人的脚踝。远处缓缓行来一人，此人穿着厚重的棉衣，头上戴着一顶斗笠，将头颈蒙得严严实实。方圆十里的郊外，唯有一家酒肆，在这风雪的侵袭下透出橘黄的烛光，让人从心底升起一丝暖意。

　　酒肆的大门紧闭着，晃动的酒旗上只有一个“梅”字，他一步一步走到酒肆的门口，从里面传出一些人的谈笑声。他在门口站定，似在犹豫是否要进去，店门突然自内打开，一位身着桃色长裙的女子笑吟吟的将他请进去：“这位客官快请进，外面天寒地冻的，进来暖和暖和……”

　　明眸善睐，巧笑倩兮。

　　他拍掉身上的雪，走到一张桌旁坐下，将手中用黑布包裹着的剑放在桌上。屋中原本正在谈笑的几人都顿了顿，转头看了看他，很快又转回去继续喝酒聊天。

　　“这位客官要点什么？本店的梅子酒和酒酿梅子味道都不错，客官可要尝尝？”女子笑着问他。

　　他点了点头，此时那几人又将头转了回来，却是起哄道：“老板娘，你这也太不公平了！你给我们的是寻常的烧酒和牛肉，怎么给他的却是梅子酒和酒酿梅子？不行，我们也要尝尝老板娘的手艺！”

　　“对对对，老板娘亲自酿的酒我还从未喝过……”

　　“啰嗦什么？”女子笑着睨了他们一眼，将一壶梅子酒和一碟酒酿梅子放在他的桌上，“这可是位贵客，哪是你们这些粗汉能比的？闭嘴喝你们的酒吧，再多话小心我将你们通通赶出去！”

　　那几人小声嘟囔了几句，不敢再说什么。她这才在桌旁坐下，见他正看着她，一双狭长深邃的眼中眸光锐利，有探究、警惕，甚至还有一丝杀意，右手也已经放在了桌上的剑柄上。

　　她仿若未觉，笑着倒了杯酒给他，“客官，天气寒冷，酒还是趁热喝的好。”

　　他不动，她也就一直这么举着酒杯，面上笑意更甚，甚至都渗到了眼睛里，更加动人。他终于放开剑，伸手接过了那杯酒，一饮而尽。酒液醇和，带着梅子的清香和甘甜微酸，喝入腹中一片温和暖意，只是口中独留了一丝涩意，他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

　　女子也给自己倒了杯酒，浅抿一口也是皱紧了眉，轻叹一声：“唉，今年又是这样，难道我酿酒的手艺当真如此差劲吗？你还是别喝了，我给你换壶酒……”

　　话未说完，却见他已经拿起酒壶，一杯接一杯的喝了起来，偶尔还拈一颗梅子下酒。

　　她不由笑了，轻托着下巴看着他，美目中有一丝极深的眷恋，“不愧是军中之人，喝酒就是爽快……”

　　话音猛地顿住，她低头看向横在自己颈间的雪亮锋利的剑锋，像是有些不敢置信的伸手摸了摸，触手一片冰冷坚硬。

　　“你是什么人？为何知道我的身份？”他紧紧的盯着她，声音压得很低，却也能听得出清朗的音色。

　　那几人已经拿了武器在手，正警惕的盯着这边。她示意他们坐下，这才又看向他，笑着道：“客官这身姿和气质，一看便知是常年在军中之人。我这家店也开了有些年头了，又因靠近边塞，故而也见过不少的军爷，这才有此猜测，客官的疑心未免也太重了，莫不是将我当成了什么细作杀手……”

　　她柔声解释着，他却觉得眼前开始变得模糊，脑袋也慢慢发晕沉重。之前原本淡淡的梅香如今益发浓烈，他听见她在他耳边轻声道：“将军累了，在此休息一会儿吧……”

　　中计了！晕过去前，他这样想着。

　　昏迷中，他来到了一处梅林，红色的梅花朵朵绽放在枝头，有细小的雪粒飘下，沾湿了他的面颊。

　　这是哪里？

　　他打量着周围，偌大的一片梅林，无边无际，他从未来过这里，却又莫名觉得熟悉。他站起身，胸口骤然一痛，低头看去，胸膛上竟缠着厚厚的纱布，隐隐透出一丝殷红的血迹，他什么时候受伤的？

　　梅林深处突然浮现一抹倩影，他心底一跳，不禁屏住了呼吸。周围的梅香一下子浓郁起来，他脑袋又开始晕沉，恍惚中听见一个娇柔的声音诱哄道：“你叫什么名字？”

　　“沈……”他下意识的开口回答，刚说了一个字，便猛地清醒过来。睁开眼，是那张娇艳的脸，他坐起身，伸手推开眼前女子。

　　女子被推开了也不恼，笑吟吟的看着他，继续问：“沈什么？”

　　“你到底是何人所派？”他又去拿剑，却摸了个空。

　　她轻摇着手中属于他的剑，“既然将军不肯道出姓名，那我便叫你沈郎好了。”

　　“你！”如此轻浮的称呼，他怎会承认？

　　“沈郎，你若还要赶去与你的人会合，便趁现在从后门离开，不然我的人只怕快要顶不住了。”她淡淡的向窗外看了一眼，随即将手中的剑抛还给了他。

　　他接过剑，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七日前与敌军的一场恶战让他与部下失散，敌军得知这一消息后，一直在想办法杀掉他，没想到他们竟然追到了这里。

　　“为什么要帮我？你到底是什么人？”这已不知是第几次问她的身份了，他始终看不透她。

　　她笑了笑，“我只是一个卖梅子的人罢了。”随即开门离去。

　　卖梅子的人？脑中似是有什么画面浮起，但他却看不真切，鼻间又闻到一缕清雅的梅香，他低头看去，却见自己的剑柄上，不知何时吊了个梅花枝做成的剑穗。

　　他最终还是没有离开。

　　下楼时，女子已不知去了何处，酒肆中横七竖八的躺了几具尸体，尽是之前在堂中喝酒聊天的人。

　　刺客们看见了他，很快杀过来。他与他们交手，不停的将他们引到外面去，他不希望她回来时被他牵连。

　　刺客最终被他杀尽，但他也筋疲力尽的躺倒在了雪地上，身上伤口不停的流着血。尤其是斜跨整个背部的一条长长的刀伤，连皮肉都向外翻卷着，看上去狰狞可怖，但他却没有力气去处理。

　　雪越下越大，他的视野渐渐模糊，恍惚中又闻到那缕梅香。

　　“上一世当个将军，这一世还是个将军，难道你真是上天注定的将军命不成……”

　　“我这样等下去还不知要等多久，不如干脆将你囚在这里好了……”

　　“沈郎，你说我该怎么办……”

　　耳边不时响起女子低声的呢喃，他缓缓睁开眼，娇俏美丽的容颜一如从前，想起前世与她的相识相遇，他猛地抓住她的手，认真道：“跟我走！梅翎。”

　　“不。”她依然是同样的回答。

　　他没再说话，任她将手慢慢抽回。偌大的梅林中积雪很厚，他却丝毫没有感觉到寒冷，身上的伤口已经尽数被她包扎妥当，他站起身，披上外袍，拿起剑，转身慢慢离开。

　　“沈郎。”她突然唤住他，他停下脚步，“这一世，我依然在这里等着你。什么时候你不再做将军了，卸甲归田的时候，我等着你来找我。”

　　“好。”他终究离去，却没能看见身后女子痴痴的看着他的背影，眼中落下的泪珠。

　　……

　　他终究还是再次看见了这片梅林，鲜红的血迹在他身下拖成长长一条，绵延不绝。望着那片灼灼的梅林，他慢慢笑了，神情渐渐灰败下去。

　　他在战场上中了埋伏，身受重伤，无药可医。他想，若是能在死前再看她一眼，今生也算瞑目了。

　　于是他拼尽所有的力气，总算是来到了这里。

　　梅翎，对不起，我又食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