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自落微尘》予君卿兮

25、西窗

　　于墨又在望着那扇窗出神了。

　　紧闭的窗纸上倒映出一名女子在烛光下的剪影，温婉柔美的轮廓，女子纤细灵巧的手指缓缓抽出发间的玉簪，如瀑的青丝瞬间柔顺的披垂下来，覆盖在她的背上。

　　女子拿起发梳仔细的梳着头发，一下一下，仿佛每一下都梳进了于墨的心底。女子站起身，缓缓脱下外袍，纤弱的双肩映在窗纸上，衣衫渐渐褪下，于墨觉得喉间发紧，口中也有些发干。在衣衫彻底离开女子的身体前，屋中的烛火“咻”的一下灭了。漆黑的窗纸上，再无任何剪影。

　　窗外月明星稀，院中的榕树在夜风中沙沙作响，于墨叹了口气，将视线又移回了手中的书卷上。

　　于墨本是进京赶考的书生，奈何京城客栈早已人满，他找了许久，才找到这家小院，租下了一间客房暂住。小院主人本是一对年轻夫妻，男子离家在边关打仗，只留了个过门不到一月的新婚妻子独自守家。

　　其实于墨一开始是不报任何希望的，因为他这样一位单身男子与已婚的孤身妇女住在同一屋檐下，很容易被人说闲话，甚至会污了对方的名声。但没想到，这名叫赵淑兰的女子不仅让他住下了，而且之后根本没有任何流言蜚语传出。

　　这都不是没有原因的，任谁见了这样一个女子都不会觉得她会与别的男子有任何不洁的关系。气质如兰，温柔贤淑，一如她的名字，犹如一朵高山上的玉兰，只可远观。

　　于墨也是如此，白日里连遇见都不敢多看对方一眼，生怕惹了对方不快，尽管心里是那么的渴望能与她亲近，却也只敢在夜晚偷偷看着她在窗户上留下的剪影一慰相思之苦。他将这心思掩藏得小心翼翼，一步也不敢越界。

　　次日清早，于墨便醒了，他静静的听着赵淑兰打水梳洗的声音，又听见她出去买菜的开门关门声。院内一片寂静，于墨起床梳洗好自己，然后便一边看书一边静静的等待。

　　半个时辰过后，赵淑兰回来了。片刻之后，于墨的房门被轻轻敲响，三声又轻又短的叩门声，他甚至能想象出那皎白纤细的手指叩在门上的模样。于墨没有出声，也没有动，很快女子细碎的脚步声远去，于墨这才慢慢过去打开门，将地上的托盘取进来。

　　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桂花米酒汤圆。

　　汤圆很糯，也很甜，于墨一边吃着，一边想。从他住进来的第一天起，除了最开始时租房的必要交流外，他再未与赵淑兰说过一句话，她给他送饭时也是用这样的方式，两人虽是住在同一院中，却连正式的见面都不曾有过。

　　于墨是在故意避开，他想，若是不这样做，他大概会忍不住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举动。

　　午后阳光很好，于墨看见赵淑兰将窗户撑开了一半，然后在竹榻上小憩。美丽的面容只露出了小半张，精致的琼鼻，柔如花瓣的嘴唇，松散的发髻，微微敞开的衣领露出精致的锁骨……

　　于墨的身体又开始有些发热，视线锁住那一小片雪白细腻的肌肤，再也移不开眼睛。他知道自己如今的行为很不耻，但他没办法克制自己，心底的感情如泉涌而出，他几乎就要忍不住喊出那个在心底念过千万遍的名字——

　　淑兰。

　　她并不姓赵，只是随夫姓而已，只不过原来的姓于墨并不知道。这样一个美貌贤淑的女子，她的夫君竟然忍心将她独自扔在家中，若是换做自己，于墨定是舍不得的。

　　只可惜他来晚了一步。若是能早些遇见她，说不定她现在便不是姓赵，而是姓于了。

　　不过这些也只能是想想罢了，他如今只是一个没有功名前途的穷书生，淑兰怎么会看得上他？

　　三日后，于墨便要去考试了，之后他就会离开，直到放榜再回来。临走前，淑兰照常来给他送饭，于墨打开门，惊讶的发现她竟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门口柔柔的看着他。于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怔怔的看着她。

　　淑兰将手中的托盘递给他，柔声道：“公子今日便要参考，相信公子一定能金榜题名，高中状元，淑兰在此先恭喜公子了。”

　　于墨怔怔的谢过她，低头时却看见托盘中除了饭菜外还有一张写满字的纸，他疑惑道：“这是……”

　　“这是公子被风吹到院中的墨宝，我今日捡到，特来归还，希望公子好好收着。”

　　于墨又道了谢，回房边吃饭边看那纸上的内容，上面的字迹的确是他所有，但他何时写了这样的东西却一点印象也没有。其中写的是对国家开仓放粮救济灾民的看法，观点很独特，行文风格也很像他，或许是什么时候随手写的吧。

　　然而当天考场，主考官所出的题目正是谈谈自己对国家开仓放粮救济灾民的看法，于墨快速答完交卷，便飞奔着往小院跑去，然而推开门，却只见满院荒凉，灰尘落叶到处都是，就连那口井也干涸了，院中的榕树只剩了一棵光秃秃的树干。于墨不敢置信的推开自己的房门，一股陈旧的味道扑鼻而来，灰尘积得很厚，根本就是久未有人居住的模样。

　　他又去打开淑兰的房门，里面也是同样的模样，那张她午后小憩的竹榻已经朽烂，就连窗户也是破败不堪，上面的窗纸早已全数烂掉。

　　明明今天早晨还是好好的，怎么他只是考试回来就成了这般模样？

　　于墨走出院门，刚好外面有位大娘经过，见他从里面出来，吓了一跳，惊慌又不敢置信的打量着他，怀疑他到底是人是鬼。

　　“大娘，请问这户人家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为何突然不见了？”于墨上前有礼的问道。

　　那大娘见他不是鬼，这才惊讶道：“小伙子，你这些天一直住在这里面，竟然一点事都没有？几天前听说有人住了进去，我们都以为活不成了……”

　　“为何会如此以为？我住在里面什么事也没有，而且今天我出门前这里面还是好好的，怎么回来竟会变成这般模样？这家院子的主人……”

　　“这家院子的主人啊，原本是对年轻的夫妻，两人成婚不到一月，当家的便被招去打仗了，剩了个年轻漂亮的媳妇儿在家独守空房。后来过去了两个月，她丈夫的死讯传回来，那小娘子顿时成了寡妇。之后便有户人家的少爷想娶她做妾，她不答应，那少爷派人来抢人，结果派来的人一夜之间尽数惨死在院子里，那小娘子也消失了。从那以后这房子便会闹鬼，有几个不信邪的进去住，就再也没出来过。小伙子，你命真好，住了这么久也没事，但我劝你还是赶紧离开吧，当心出事！”

　　于墨谢过她，却并没有离开，反而将房间收拾干净，又住了进去。

　　想到这几日与淑兰的相处，他一直极为守礼，或许正因如此才会平安无事。若淑兰便是那鬼，想必是之前进来的人对她有什么非分之举，才会死于非命。但淑兰不仅没害他，还待他极好，甚至还将考题给他……

　　于墨想，若是还能再见到她，他一定要好好向她道谢。

　　但淑兰一直没有再出现过，于墨这一住，便住到了放榜日。他果然中了状元，但心底却没有丝毫欣喜之意。

　　当夜，于墨依然望着对面那扇被他恢复原样的窗户，一切仿佛都没有变，只是屋内再不会亮起灯光，也不会再有那般美丽的剪影映在上面了。

　　“淑兰，过了今晚，我就必须去杭州上任了，你帮了我这么多，我却没办法和你说一声谢谢……”

　　于墨在窗边睡着了。

　　清晨凉爽的风吹拂而来，夹杂着一缕清幽雅丽的兰花香。于墨猛地睁开眼，便见桌上摆放着一朵洁白的玉兰花，花瓣在风中微微摆动，边缘微黄，已在慢慢枯萎。

　　于墨小心翼翼的用双手捧起这朵玉兰，仔细的放在了心口的位置，双唇微动，极轻的唤了声——

　　淑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