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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礼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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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眉在凌晨五点开始呕吐,在金三角终年湿热的空气里,腐败的呕吐物带着临近死亡般令人难以忍受的味道。她弄脏了衣服、床褥还有自己的头发。
阿芙蓉迅速起身,把苏眉扶到自己的草席上,然后取干净的水,为她清洁。
取了灶间的草灰覆盖呕吐物,然后用一种多枝干植物捆起来的工具清理。把弄脏的被褥抱去外间。然后在火盆里点了一段颜色黑沉的木块。烟熏出来,苏眉咳嗽了一会儿,而后渐渐觉得通畅,呼吸着这股带点苦又带点香的草木的味道。
整个过程非常快,非常沉默。女孩显然还没有睡醒,躺回去地板上,几乎瞬间就睡着了。
苏眉知道,如果她有所要求,女孩会在一秒内醒来。这就像是山间兽类的生存本能一样迅速踏实和残酷。
她开始不自觉的羡慕起这个一无所有的孩子。
她多么青春。多么健康。和自己一起生活了一小段时间,就因为充足的食物和干净的环境,五官渐渐明晰起来。身体渐渐充盈起来。她在艰苦的环境里独自生存生活下来。她沉默能/干。
如果自己能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她还会不会离开家乡,会长成怎样一个女人,照样能将男人们迷的七晕八素?还会跟着李三少来金三角么?她那短暂又漫长的一生,将会怎么度过呢?
苏眉又一次流下眼泪。她以为自己受够了苦难也厌倦了繁华,她的一生难道还不够华丽?她以为自己看透了情爱理解了命运,可以接受死亡了。是的,她可以。
如果不是阿芙蓉来到她身边。
她大约不会流泪和思考。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
天很快亮了,苏眉站在窗前,仿佛一夜都不曾入梦。她闻到自己呼吸里的腐败气味。这令人无法拒绝的肉/体的倒计时。
窗外是湄公河。有几只轮船和小艇从眼前过。裹着黄色泥沙的河水,此刻宽阔平静,像母亲一样滋养两岸。人四脚的兽没脚的鱼吐着信子的蛇,野树繁花或是有毒的兰草,都是她的孩子。天空蓝的干净,间或有薄薄的云层飘渺,一如少女心事。再极目望过去,是河岸,河两岸招摇的瘦茅草,是平原、平原上的佛塔,是山顶、山顶上看不到的罂粟花。
房间里突然就冲进来两个人。打破了平静。
苏眉一惊,来不及呼喊。其中一人已经来到她身边,捂住她的嘴,低声唤道,“阿眉——”
苏眉的眼泪便掉了下来。
还有谁能这么叫她的名字。她充满泪水的眼睛急切的抬头看来人,他穿了本地某个少数民族常见的红色布裤子和白色上衣,头上缠着和裤子同样颜色的一条毛巾。
“阿眉,你藏住这个人,他是大人物不会亏待我们。”李三少飞快的说,“你身上还有钱么?”
苏眉连忙拉开床铺,取出床隙间一块绸巾,把里面大部分钱取出来给他。这三年,钱真是没少见。然而也留不住。
李三少略微迟疑一下就接过来,转身就走。
“你,”苏眉顿了顿,“是要回去了吧……”
男人没有停下脚步,只匆匆说道“我会回来接你”,背影便消失在门外。他大概都不曾发现她衣袍下消瘦大半的身体。
喧闹声由远而近,苏眉一时也有些慌乱。
这三年来,在果敢在景东在滇缅公路上,帮派赌徒贩毒者之间各种火拼,她大大小小倒也经历了几场。别期待里面有什么爱恨情仇的故事,大家都只是想生存想赚钱想赚更多的钱。
面前的男人中等身材,一身跟李三少同样的打扮,但看上去不伦不类。倒像个教书先生。
脚步声夹杂叫骂声越来越近,苏眉忽然脑子空白,滑落在地上,她的身体又开始疼痛、冒汗,“阿芙蓉……”她禁不住喊道。
那孩子好像一早上山了,说要寻些青草药。这一会她一喊,阿芙蓉便蹭蹭跑了上来。
“阿眉姐。”她刚回来,连药篓都没来得及放下,就听到苏眉喊自己。
苏眉来不及解释,只生硬的命令道,“你带这个人上山去,马上走!”
话几乎刚完,竹梯子响起杂乱的脚步声,阿芙蓉担忧的看了一眼苏眉,苏眉对她笑笑。阿芙蓉扯了扯男人的衣袖,就从窗子里翻出去,顺着四角的柱子滑下去。
男人很快跟随而下。
这四角的柱子是防蛇的。人滑下来手脚腹都是血痕。逃亡时刻,大脑运转别的回路,完全不觉得疼。
阿芙蓉沿着水边潜进芦苇丛,猫着身体穿过灌木,在没有路的山上,像蛇一样S型逃窜。身后的男人动作矫捷,跟的很快。身后也传来脚步声枪声,耳边也传来鸟鸣蛙叫,烈日熏蒸的植物发出令人心跳加快的辛辣味道。碧翠的青山上,浅浅的模糊的人影倏的停止、消失了。
……
女孩像一条蛇一样蜷缩进一小丛灌木下,伸过来一只手指贴住他鼻端。男人立即会意的屏住了呼吸。风从山谷慢慢窜上来,悠悠然像一只大风筝。这风是热的,带着湄公河的水腥气。整座山慢腾腾的哗哗响起来。
脚步升和枪声远了又近了,近了又远了,散了又聚了,聚了又散了,完全听不见了。
女孩依然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但她开始轻轻的呼吸,随着山风轻响的节奏。男人依靠坚实的肌肉和顽强的意志,勉力模仿她。
他们纹丝不动,从上午呆到中午,从中午呆到晚上。终于周围响起不甘心的一片机/枪扫射,脚步声嘈杂的聚拢起,踩着相似的步伐离开了。
这是武装、军警之类才会有的步伐。阿芙蓉曾在飞奔中瞥见他们的蓝色制服和56式步/枪。
她不禁去看身边的男人。他不年轻了,但很精壮。他的皮肤教当地人白皙一点儿,但脸上抹了草灰,在晚上不甚看得清楚。
他们相视的眼神沉默迅速,仿佛都在对彼此说,可以分开了,各走各路吧。
男人上下摸索一番,没有找到什么东西可以馈赠。于是认真的看了看阿芙蓉的脸,说了一句“杰珠定嘛来”。
这是一句缅甸语。谢谢。
脱离了紧张的危机,阿芙蓉匆匆沿着原路下山。黑夜里,她的眼睛发出像兽一样的光,亮晶晶的在夜风里飘摇。她在山野间混惯了,即使害怕也习惯了,对路的记忆也在反复训练里变得精准。
下山的路上,她的脑海里一直闪过苏眉最后的笑脸。那一笑里,有无奈有嘱托有清风有霁月,她知道自己即将面临怎样的境况。而此刻,阿芙蓉也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
果然,回去那竹楼,苏眉倒在地上,她的布裙里满是血,内脏露出来。她抱着裙子,睁着眼睛等死。
这竹楼建在偏僻之处,苏眉当初选择这里就因为它无人问津。
如今她死在这里,也无人问津。
阿芙蓉把她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她们的视线又一次相遇。
苏眉就快咽气,用所有的力气看住面前的少女。阿芙蓉没有眼泪,她一贯的沉默的看着她。
苏眉抬起手,将那裹钱的绸巾放去阿芙蓉手里。她的眼神那般空洞、布满血丝、没有内容。
阿芙蓉接过来,仍旧抱住她。看到她嘴唇翕合蠕动,凑近了才勉强听到。
她说,“阿、芙、蓉、你、叫、什、么?”
阿芙蓉内心一恸,轻轻道,“我姓许。”贴住苏眉的耳,轻轻说出一个名字。等她再抬起头来,这个美丽的中国女人已经没有了呼吸。
阿芙蓉沉默的看着她,禁不住回忆起爷爷和父亲,他们闭上眼睛的时刻,和她自己在过去所有时刻里流光的眼泪。
她手里的绸巾没有沾上一点儿血迹。不知道苏眉如何保护了它。
阿芙蓉展开绸巾。里面是一个红色的小本本。上面印着黄色的国徽和文字。
她默默的轻轻的在心里慢慢认出这几个字:
中、华、人,民,共、和、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