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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阿芙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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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芙蓉再见到苏眉是三年后。
有一天阿罕来找她,给了她几张钱。把事情说了一个大概。
阿芙蓉从自己搭的竹屋里走出来,仍旧背着一个白土布袋子,跟着阿罕下山了。
苏眉彼时躺在竹床上,已经形容枯槁了。阿芙蓉震惊的看着这个她记忆里鲜活美丽、来自外面世界的女人。然后她很快平静下来,开始工作。出去打了一盆水,拧了一个毛巾,给苏眉擦脸、擦手、擦身、擦脚。
她身体和竹床接触的部分皮肤微微溃烂,阿芙蓉擦的格外小心,擦完之后,又给她上了草药。
头发有点打结了,阿芙蓉扶她坐起来,慢慢的轻轻的用了很长时间才梳通。然后挽成一个髻。
苏眉仿佛舒了一口气,轻轻说谢谢。
阿芙蓉点点头,看不出喜悦悲伤,就只在她床边坐下,蜷着两条细瘦的长腿。
苏眉的活泼已经全然消失了,眼底发青,很是疲惫,很快就睡着了。
阿芙蓉静静的守在旁边,眼睛看着竹楼看着湄公河看着遥远空洞的时间。
苏眉大约睡了两个小时,醒来要水喝。
女孩动作很麻利,苏眉喝完了,女孩用纸巾给她擦嘴。
“我找了你很久,好不容易打听到阿罕又让阿罕找到你。”
阿芙蓉,“嗯”了一声。
苏眉仿佛有了点儿精神,“你那土布袋子是个百宝箱啊,什么都有。这草药不错,我舒服多了。”
阿芙蓉点点头。不笑也不说话。
苏眉并不放过她,继续问道,“我听阿罕说,你爸爸是中国人。”
终于阿芙蓉的眼睛亮了一下,她微微抬起头,轻轻说,“是的,我爸爸是中国人,我爷爷是中国人,我也是中国人。”
苏眉笑笑,那一笑竟稍微恢复半年前首次相见时的妩媚慧黠。她从枕下摸出一粒巧克力糖递过来。
阿芙蓉接过来,微微笑一下。将糖塞进口袋里。
“吃。”苏眉说,“吃掉它。”
阿芙蓉先是愣一下,然后迅速的服从了。苏眉觉得她的顺从里总有些哀戚的意味。她从口袋里掏/出那粒糖,打开包裹的糖纸放进嘴巴里,先是含着化了一下,终究还是忍不住一般喀嚓喀嚓嚼碎了吞下去。
苏眉咯咯的笑起来,“我那天一直看你,就是想看你怎么吃糖。你看,你跟我一样,是个心急又贪吃的孩子。”
阿芙蓉这一次没有沉默,“不是。”她脸有愧色,却坦白的说,“因为我饿。”
苏眉哈哈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然后她们不再说话。阿芙蓉起身出去做饭。晚上她就睡在苏眉床边的地板上。
半梦半醒中,忽然听到苏眉说,“我得了重病,快要死了。你不怕我?”
“凡人皆有一死。”阿芙蓉回答。
苏眉嗤笑了一下,不以为意。阿芙蓉立即诚实起来,“阿罕说,我来陪你、照顾你,你会给我钱。”
苏眉更大声的笑起来,笑了一会儿连眼泪也出来了。遂一边擦眼泪一边问道:“你的中国名字叫什么?”
她不相信阿芙蓉会是一位中国父亲给女儿取的名字。但小女孩没有说话,似是睡去了。苏眉没有再问。
是夜不再有话。
她知道自己不过在熬着时间。
再已无任何可能。最初的痛苦过后,内心剩下坦荡。
这一天早上,她拿了几个小钱给阿芙蓉,叫她去买一点儿肉。孩子回来的时间早过了,却不见人影。苏眉并不着急,默默等着。
心里倒也想着,难不成她拿了几个小钱就跑了。不过自己时日无多,对人对事终究只剩一个无所谓。
不久听到竹楼下传来低沉的哭声,隐约仿佛是阿芙蓉。于是勉力爬去窗边看出去。
阿芙蓉倚在竹楼下的方形水泥柱上,低着头。
她面前站着一个穿民族服装的女人,面黄肌瘦,脖子上套着一层一层的铁圈,压得喘不过气一般。
苏眉在金三角也呆了三年,其中心酸不足与外人道,但对地方风俗已了解的不少。
这脖子上套了诸多颈圈的就是本地常见的长颈族。女孩儿从小就得往脖子上套,一年套一个圈儿,脖子怪异的长着。其实人的脖子并不能格外长长,不过积年累月的铁项圈把女人锁骨压断、胸骨压塌,内脏也跟着移位,遂使颈部看上去异常的长。
如此残酷的民族。且美其名曰“为了保护女人”。岂不知除了砍头,女人实在有太多方法可以被杀死。苏眉想不出,这项裹小脚一般的陋习为何在90年代还没有废除。
只听那女人怏怏苦求,苏眉听不懂方言,但见阿芙蓉垂着头间或嗯几声。俄而,从那白土布袋里摸出几枚钱。那长颈女人取过来,又说了一串话才得离开。
阿芙蓉蹭蹭上了楼来。
苏眉来不及退回去,也不掩好奇,问道,“那长脖子的女人是谁?”
“是大哥的老婆。”
“她来跟你要钱。”
“是,说小孩子病了。”
阿芙蓉将苏眉扶回床上去。苏眉仍旧问道,“你有哥哥?阿罕说你从小就一个人住。”
阿芙蓉视线与苏眉对视,又很快移走了,“住一起……不方便。”
苏眉看着阿芙蓉细瘦过分的身体,没有再问。拿多几个小钱给她,孩子倔强的站在她面前很久,最终还是伸手接了过来,又匆匆追了出去。
苏眉其实早从阿罕那里知道。阿芙蓉有哥哥和嫂子。
只是他们不准她进门。因为要多养活一个人,可能会饿死另一个。
午饭吃的就是肉。
肉放在水里煮,放了当地一种茅草,放了几样野菜。
苏眉已经不大有胃口。所以细细的看阿芙蓉的吃相。阿芙蓉吃的很急又很想掩饰,但对肉全然不能抗拒,姿态不免狼狈。面对苏眉毫无遮掩的打量,几颗热泪竟滚进了汤里。只有常年吃不饱的人才会有这种样子。
苏眉不忍再看,轻声说,吃完了帮我洗头吧。
阿芙蓉端着碗逃出了房间。
这是1993年。
苏眉想起自己遥远的中国农村饥饿的童年和头上扎满彩色糖纸的少女时期,想起她一路颠簸逃离贫穷的过程,竟然也在午后流出了泪水。当阿芙蓉有些粗糙的手慢慢在她头顶揉起泡沫,当清凉的水慢慢从她头顶流下来,她又一次意识到,自己就要死了,死在异国他乡。
这一天夜里,有一条蛇从苏眉窗前爬过去。苏眉没有尖叫,她静静的看那条蛇昂着骄傲的头颅慢慢的优雅的穿过去。她不想弄醒阿芙蓉,但低头去看时,睡在地上的阿芙蓉已经醒了,警觉的盯着那条蛇。直到那条幸运的蛇消失在窗口,阿芙蓉才重新躺下去,顺便查看了一眼苏眉,于是两个人的视线就在黑夜里对视了,苏眉笑了一下,阿芙蓉也勉强笑笑,很快低下头躺好。
她这副柔顺的眉眼跟之前盯着蛇的姿态迥然不同。后者像捕猎的兽,仿佛随时可以跃起,五指捏爆它的七寸。
“你的爷爷也是国/民/党/旧部?”苏眉浑身疼痛,她需要有人跟她说话。
阿芙蓉闻言答道,“是的。我爷爷是一个中国军人。”她的声音里是拼命掩饰也掩饰不住的清洁、骄傲。
苏眉听闻金三角的故事已经三年。
1949年最后一次国共和谈破裂,□□退至台湾。那些无法跟随去台湾的国/民/党/部队,或被改编或被解散或被消灭。1950年,元江战役后,国民党两支残军辗转来到缅甸,1600人合并为“中华民国复兴部队”93师。他们修好电台,跟刚刚逃到台湾省的国民党联系,得到的回答是“自行解决出路”。闻此讯息,全军恸哭。
渐渐他们竟陷入尴尬境地,回不了大陆、去不了台湾,不被任何一个国家接受。最终他们无法得到任何一个国家的国籍,成为一群被遗弃的中国人。几十年来在无人管理的三国交界繁衍生息、挣扎生存下来。大量种植鸦片由此而来。
“他是怎么死的?”
“他去打仗。泰国政/府说,如果想得到他们的国籍,就要帮他们跟缅甸打仗。爷爷断了一条腿,抬回来没多久就死了。”
“他想得到泰国的国籍?”
“有了国籍才会有护照,有了护照才能回去中国。”阿芙蓉说,“没有国籍,就没有上学的权力,没有经商的权力,没有生存的权力。”
苏眉忽然周身一震。想起在美塞镇在美斯乐村见到的那些黑头发黄皮肤光脚爬在山坡上的孩子。那些在罂粟田地里终日操作的女人和赶马贩/毒的男人。
“你的中文是爷爷教的?”
“不,爸爸还在的时候,经常逼我去山下一个先生家里学中文。白天要干活,必须要到晚上偷偷摸摸爬下山去学。每天都很累。中国字很难写,我不喜欢写,只会写大小多少人火。有一次我偷懒没有去,爸爸打了我,他一边打我一边哭。他说,你是中国人,你就得会写中国字!”阿芙蓉声音里带一种低低的没有哭出来的啜泣,“后来爸爸得病死了,我再也没有写过字。”
没有国籍是否一种痛?苏眉那时没有想过。
但现在,她将要死在金三角,于是也第一次思考起这个问题。
“阿眉姐,中国是否很美丽很威严?”阿芙蓉第一次提出一个问句。第一次她主动要求交谈。
苏眉该怎么回答呢?她从中国来,但她向往金三角遍地黄金。但是现在有人问她,中国是否很美丽很威严。
她从来没有想过如此重大的命题。诸如祖国、诸如国籍。她只犹记得飞机起飞时李三少在她耳边的叮嘱:护照!护照是你的命,你要看顾好!
“是的,中国很辽阔很美丽很威严。那里很平安很幸福,没有战争。”苏眉轻轻的说着,声音像梦一样温柔。说完感觉眼眶热痛。她完全忘记了童年吃不饱的中国,少年穿不起新衣的中国和长大后总想要逃离的贫穷的中国。也从来没有像今夜这般,觉得自己的命运跟国家如此紧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