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阿芙蓉》涵宇

1、一、金三角

　　一九九零年十二月。
　　亚热带闷湿的天气里，各式阔叶植物在大雨降临前的热风里摇摆。几只黑黑小小的虫子绕着她长裙下露出的小腿打转。她很是愤恨的拍了几下，这野生狡猾的东西悄无声息的逃走了。心里懊悔跟来了这里，但嘴上却带着笑，问身边人：
　　“这什么时候能到啊？”
　　男人穿一身军装，梳一个三七分油头，转头大喇喇捏捏她的胸脯，“车就得在这里停下，下面的山路你得用脚走。”
　　“就这深山老林的，真有遍地黄金？”女人打开他的手，小声问道。
　　男人又是轻蔑又是骄傲的搂楼她的腰身，“女人家懂什么……”

　　天气虽是闷热的很，吸血的蚊虫也多，失望像贴身出的一层汗。抬眼看去，壁山环翠，浓郁森茂，馥郁的花朵裹着蜜随意的开在枝头或是脚下。再抬头往上看，绿色一层层排上去，或深或浅，间或几缕细的青烟，飘渺上蓝天。却又令人期待。
　　她觉得脚面一阵冷滑，低头一看，一只蓝绿色的四脚方头蜥蜴拖着尾巴从脚面过，不由尖叫一身，跳到男人身后去。
　　男人很是开心的哈哈大笑，又孩子气的拊掌，“变色龙，变色龙。”
　　几个卫兵闻言都望过来，那小物什拖着尾巴倏地窜进了山路旁几丛草里去。一行人好奇的东瞅西看，那狭窄只能通行一人的山路被藤蔓灌木高树层层遮掩，看上去略有些阴森。
　　紧接着，一双被草鞋裹着的黑棕色脚丫就出现在众人视线里，然后是同样颜色的两条腿，最后才从低矮灌木里弯腰走出一个人来。
　　卫兵们不禁端起了枪。
　　来人细瘦的手臂往回收，按住腰间一把短砍刀上，同时迅速往灌木里后退几步，“别开枪。我是带路的。”
　　分明是一个女孩的声音。
　　众人也不敢放松。忽然一阵大风涌至，整座山哗哗作响，植物在风里起舞，散发热辣的香气。那躲藏起来的带路人倒像是兽一样逃遁在深山里不见了。
　　一行人更加紧张起来。
　　几分钟后那山路里忽然出来一个晒得黝黑的小兵，见到众人端枪对着自己，不由自主吓了一跳，忙不迭喊道：“是我是我，阿罕。”行了军礼，然后左右看，“那带路的女娃走的飞快，走在我前面一会儿就不见了。”
　　一个卫兵才堪堪笑出来，“刚刚来了，不过又被咱们吓跑了。”
　　阿罕笑笑，露出不甚白的牙齿扯着嗓子喊道，“索莫纳斯，你快出来，咱们得赶紧上山了。”
　　树丛后面的小兽才冒出来。
　　原来她躲得并不远，只是刚才一丝气息也无，倒像是跑远了似的。
　　面色棕黑，像蒙了一层山土，跟本地又丑又黑的女孩子并无二致。抽条般细瘦的身体显示着她仍在发育的年龄。倒是一双眼睛乌黑晶亮。
　　男人先笑起来，“苏眉，你看这孩子的鼻子和下巴，倒跟你有几分像咧，你要是在这金三角呆久了，保准也得跟她一般黑一般丑。”
　　卫兵们知道这苏眉平日里最是自诩一身肌肤白若羊脂，遂哈哈笑起来。
　　苏眉倒不觉得她们像，只是很友好的往前走了一步，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你是本地人？中国话说得不错。我叫苏眉，眉毛的眉。你叫我阿眉姐就可以。这是李三少。我们都叫他三少。你呢，叫什么？”
　　“索莫纳斯。”她低着头轻声说。
　　苏眉嘴里尝试着念了几遍，没搞懂这复杂的发音，“你会说中国话，难道就没有个中文名字？”
　　女孩低着头没说话。
　　小兵着急的喊道，“三少，咱们赶紧得上山，这雨眼看着就要下了。”
　　三少点点头，下了口令：“出发。”
　　苏眉却不着急，随手从提包里摸出一颗用金纸包着的糖球，递过去，“巧克力，吃么？”
　　女孩接过来，动作像小猴子一样迅速，一双细长的手也像是巧克力的颜色。不过她却不像此前苏眉遇到的那些仿佛终年吃不饱的孩子一般立即往嘴巴里放。而是往裤兜里一塞，转身就走。

　　女孩走在最前面。穿了土布做的长衣长裤，袖子和裤腿都寒碜的见短，斜跨一个白土布袋子在腰后。她一边走一边用短刀砍周围的藤蔓和灌木。苏眉跟在她身后，苏眉后面是李三少，李三少身后是阿罕。阿罕正叽叽喳喳的历数美塞镇上听来的传闻。其他卫兵一个跟一个，都端紧了枪。
　　苏眉爱美，没听劝告一直穿着裙子。走久了，不仅小灌木蒺藜刮喇着她的腿，裙边扫在小腿上也火辣辣的像抽打。她有心跟三少撒撒娇，却忍住了。因为李三少也不是吃得了苦的人，一段山路走的喘不过气，少不了几句脏话骂出来。
　　阿罕一路讲着荤话笑话，不敢怠慢。但不能适应高温的外来人，已经被闷热扼住了喉咙，浑身要冒出烟来。
　　终于苏眉的小腿被一条带刺的藤蔓刮出一道又长又浅的口子。她忍不住了，蹲下来，语气里明显的懊悔，“哎，那什么纳斯，这还有多久才到啊。”
　　女孩没有吭声。阿罕倒是笑道，“这才走了三分之一不到呢。”
　　小女孩回头看了她一眼，停下来，短刀往腰里一别，蹲在苏眉脚边，从白土布袋子里，抽出两卷纱布，很麻利的往她小腿上裹。
　　苏眉见那纱布早就发黑发黄，倒像是不知用了多少次似的，有心拒绝，但想起来赶路时火辣的痛，到底一声不吭的接受了。抬起头来望向山顶。入眼仍旧是郁郁葱葱。明明是看着不高，爬起来却甚是艰难，没完没了似的。早知道如此受罪，真是不该来。但想想遍地黄金的传闻，又不甘心的站起来继续走。
　　走了没有几分钟，苏眉开始有感觉了。小腿上清清凉凉的，蚊虫钉的包也不痒了蒺藜刮的伤也不疼了。隔着纱布，裙边打在腿上也没有感觉了。这纱布可能是浸泡了草药的。
　　于是禁不住抬头看看前面走的带路人，心里多了几分好感。
　　“哎，那个纳斯……你中国话那么好，就没起一个中国名？”
　　女孩很不敢说话的样子，沉默的走了好久。李眉几乎要开口骂她了，才见她转过头来，轻轻说，“上次来的中国人说我的名字翻译成中文是阿芙蓉。”
　　“阿芙蓉？”苏眉没读过多少书，只觉得这名字好听，忍不住回头跟三少撒个娇，“这名字怪好听的，是吧三少？阿芙蓉难道是芙蓉花？”
　　李三少哼哼笑了几声，“阿芙蓉可不是芙蓉花，是罂粟花。大烟花。”
　　苏眉情不自禁的啊了一声。
　　这时候大雨仿佛承载不住一般，整个倾倒下来。
　　阿芙蓉加快了步伐，后面的人也跟得很紧，蜿蜒隐蔽的小路七拐八拐之后，出现一处稍微平整之地，上面搭了一个躲雨躲阳的草棚。
　　众人刚舒一口气又立即提起来。这一处平整之地下面即是悬崖。且里面已经有躲雨的人了，端着步枪指着他们。这野蛮之地。苏眉站在阿芙蓉身后，只勉强能站稳了。
　　三少和卫兵们也端着枪指着对方。
　　对方一共八人还有两匹瘦马，穿脏花布裤子白对襟衫子。
　　只听对方喊了一句话过来，苏眉虽然完全听不懂，但无非是缅语泰语老挝语里的一种。
　　阿罕立即迎上去，陪着笑，叽里咕噜沟通了好久。那人又问阿芙蓉，小女孩轻声但镇定的回答了。
　　苏眉他们听不懂，干着急。李三少握着手枪，也面色发红。
　　但好像总算谈拢了，为首的人点点头，三少也点点头，双方把枪竖起来，但也紧紧的握着，随时都能战斗一般。
　　一行人进了草棚，顿时拥挤起来。
　　苏眉向来泼辣，虽是后悔，但来也来了，硬是在石凳上挤出一个位置坐住了。坐她旁边的一个人倒是站起来给三少让了位。其他人等有个地方站也勉强凑合。
　　双方界限泾渭分明。外面大雨哗哗，雷鸣不觉，两匹马偶尔被雷声惊吓，叫两声。苏眉惦记着阿芙蓉，找了好几遍才在一根方形柱子后面找到她。
　　阿芙蓉蹲在角落，低着头，头蜷缩在细瘦的双臂间。
　　苏眉很是看了一会儿，但她始终低着头，看不到脸。
　　雨大约下了半小时才停住。烈日重新冒出来，炙烤着整座山。两拨人谨慎迅速而沉默的分别，一队继续上山，一队继续下山。
　　路途变得湿/滑，间或有人在山石上滑倒，吓得脸色苍白。这座山看上去多么苍翠轻柔，然而悬崖随时从隐蔽的绿幛里忽然窜入视线，令人心惊。
　　苏眉在阿芙蓉的沉默和男人们的骂娘声里，偶尔也忍不住尖叫。但她莫名相信走在最前面的少女，她的背影看上去就值得信赖，就像这山上的一草一木那般坦然。
　　当一整座山头接着一整座山头绵延起伏的花海出现在苏眉面前时，她和同行的男人们一样忍不住欣喜的骂了一句，“操！”
　　他们来到了罂粟的王国。硬而直的茎干上挑着一朵单花，这美艳的花儿正在雨后盛放，西坠的金乌漫天的彩霞，整座山头像着火的海洋，溶化的黄金。
　　据说整个金三角种植着超过一百万亩的罂粟。单是这一片山地，极目所视，也不能穷尽。这正是世界堕落的源头。
　　“对，它有毒，它代表罪恶，它代表堕落，它代表财富，代表黄金。可他妈的，它本身还是一种这么这么美的花儿！”苏眉泄恨一般的说。
　　李三少趴在苏眉说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苏眉娇嗔的拍了一下他的胸口。转头再去找阿芙蓉，她已经不见了。
　　阿罕看到她探寻的目光，连忙回话道，“带路钱早就给了的，不贵不贵。”
　　苏眉半倚在三少怀里，被一种莫名的狂喜点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