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城望断（修订版）》牧青

3、梅苑

　　一直到快进了京城，我才算大致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听那些一起被带回来的姐姐们说，也听那些负责押送我们的官兵说，我们是被带回去填充到宫里做宫女的，而那些小伙子则比我们不幸些，他们的出路只有做宦官。想到这里我心中反而坦然了，阿三死得很冤枉，但是至少死在家乡，完完整整的。而我呢，虽说不情愿，但在哪里伺候人都没什么不一样，我把这里当做是我兜转间的地方之一，心里就没有畏惧了。

　　我们在顺贞门外接受了严格的检查，几个身体不好或者身世不清白的被丢在了宫外，最终进宫的就只有一共三十多个人了。顺贞门的大门紧紧关上，那一瞬间让我有了这样一个幻觉，这扇门不会再打开了，我们和门外的人其实是一样的，生死由命。

　　我们在顺贞门旁殿听一个姓安的女人说话，她大概四十多岁的样子，话不多，声音也不大，穿着好看的浅红色袄裙，头上戴着明晃晃的头饰，手里拿着一个小册子，她嘱咐我们进宫之后注意言行，多做少说。然后给我们派发了统一的衣服，让另一个姓严的女官带我们去住处。

　　我住在乾东五所里的三所梅苑，和我同屋的还有四个人，有一个是三个月前进宫的盈月，她跟我一样大，其他三个全是从广西来的，在路上教我捂耳朵的小姐姐也与我住在一起，她姓纪，叫做芊华，今年十七岁，她从不说起家里的事情，但想必也是富足人家，她会绣花，会写字，还很聪明，只是不喜欢说话，总是一个人做事情，我很愿意和她待在一起，但是她却似乎对我没有什么印象了。另外两个姑娘都是十五岁，一个叫莫瑶，一个叫淑秀。严姑姑说话很不客气，还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腔调，她说：“以往住在这里的人，成了娘娘享荣华富贵的不少，不得善终烧了填井的也不少，至于你们以后什么出路，那全靠你们自己的造化。不该说的别说，不该做的别做。凡事自己掂量着些。”我有些怕她，但是盈月却说她这人说话不好听，人却是不错的。

　　我在这里除了每日学着打理事宜以外还跟芊华姐姐学写字，我从小做下人，只认得几个简单的字，几乎全部都要从头学起，芊华姐姐认识的字真多，写字也好看，她只是不爱说话。这一晚我正在临芊华姐姐给我的帖子，院子外面忽然喧闹起来，我赶紧放下笔跑去开门，外面的风很大，模模糊糊的看见很多人来来往往，盈月跟在我后面，看她的样子也很疑惑，我们还没来得及踏出大门一步，就看见严姑姑快步到我们这边，一把把我们推了回去：“都回去！没你们的事儿！”她声音很焦急，带着不容抗拒的严肃，我们只好又把门关上。外面的声音慢慢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听见了安姑姑的声音，还是那么不紧不慢的：“怎么这么没有规矩，这是宫里，谁教你们可以这么放肆的？都在这儿待着吧，等宫正司的人来看她们怎么说。”

　　那一夜，外面再没有声音，等到第二天的时候我才知道，那一晚皇上最宠爱的万妃诞下龙子了，而那晚喧闹的所有人都被罚在宫外寒风里站了一整夜。我是幸运的那一个，三所里绝少人牵扯到了这次惩罚中，那时的我才终于相信了盈月说的话，严姑姑确实是一个不错的人。

　　很快的我就明白了这宫里的情况，安姑姑是后宫里的五品女官，名义上是尚宫局的尚宫，但实际上却统领着六局一司所有的女官，而严姑姑是尚宫局下辖司簿司的司簿，出了名的面冷心热，二十五司的女官里就数她最得安姑姑器重。西宫里住了两宫太后，统管后宫的是王皇后，但最得宠的却是万妃，我记得最深刻的那个人是住在清望阁里的吴废后，我心里想着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在冷寂荒芜的地方孤独住上三年是一种什么感觉，我不敢想，我害怕孤独终老这种命运，那种感觉就光是想想也让人心生寒意了。

　　读完了《女训》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盈月帮我添了火炭取暖：“巧儿，没见过你这么爱看书的，大家都在外面聊天呢。”我往火炉那边凑得更近一点：“我认得的字少，严姑姑不是说过些日子要考文史甄选女官么？我怕丢脸，所以还是多些准备比较好。”盈月陪我坐在榻上：“可是当女官有什么好的？还不如分配到各宫里当差，虽说月俸少了些，但是到了年纪就能放还出宫，一旦升了女史，那可能就一辈子都出不去了。”一辈子？我没想那么远，可是就算我出去了又能去哪儿呢？回桂平么？还是汝宁府？盈月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她在幻想着以后自由自在的生活，就如同几个月前我的幻想。她的话让我重新思考起以后的人生，出宫还是不出宫，这已经不是一次选择了，而是一种命运。屋子里忽然就静了下来，我看看盈月，原来她在侧耳听着外面的说话声，我也跟着她听起来，不是特别清晰，但是能听出来她们是在谈论万妃和她的孩子。

　　“真没想到万妃都那么大年纪了，居然还能有孩子。”我能听出来，那是淑秀的声音，“可不是么，不过这都已经不算什么了，最奇怪的是，她比皇上大了十七岁！居然还那么得宠！”“对对对，我也听说了！你们知道那个吴废后吧，听说也是因为得罪万妃才被废的！真可怜，才当了一个月的皇后。”“我觉得她肯定是会妖术，不然怎么会这样？”

　　外面的谈论还在继续着，我回过神来重新读《女训》，盈月小声跟我说：“巧儿，这万妃真的好厉害啊，我刚进宫的时候就听说好多关于她的传闻，不过谁也说不清是真是假。”我听她说着，没有搭话，从小给人家做下人，我已经学会了不多说半句话。盈月也没说下去，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脸上有一种绝不该出现在十三岁女孩脸上的感慨与迷惘。

　　我又侧过身看了看在屋中的芊华姐姐，她盯着桌上的烛光不知道在想什么，那种超脱于俗世之外的淡然让我觉得她跟我们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