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蜃

4、赫连九

　　多年以前，阿九还没瞎的时候，他很爱与人比剑。
　　明明世间有那么多美好的事物，他却都视而不见，眼里心里，竟只有精妙剑法。美酒珍馐，绝色佳人，他不比剑的时候也懂得欣赏，可说来奇怪，只要一练剑，他便如脱胎换骨，好似旁的所有都如粪土，不堪一顾。

　　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一个很奇怪的人。
　　别的剑客来寻他，总是带了自己最好的剑。
　　唯独这一个，只带了一壶酒。

　　不止带了一壶酒，他本人还已喝了个烂醉，竟是个烂酒鬼。
　　只是这烂酒鬼一出手，就把赫连家的高手打败了——甚至连剑都没拔。
　　这简直气焰嚣张到极致，全不把赫连家放在眼里。

　　“我只想尽快与你比剑。”那剑客后来这么解释，“只因我没有时间。”
　　确实，挑衅从来是最好的战帖。
　　阿九叹了口气，“这固然是个好办法。可如此一来，为了顾及家族颜面，我胜了你后，不得不杀了你了。”
　　“无所谓。”那年轻的剑客打了个酒嗝，“横竖我也要杀你，你杀不杀我……更无所谓。”
　　他的眉眼温和，他的举止亦不粗鲁，他的身上更没有半分杀气。这样一个青年说出这番话来，竟充满了矛盾。

　　这让阿九突然有些好奇，“你这么有信心能要我的命？”
　　年轻人摇了摇头，“我并无信心能胜你，只因你是我挑战的第一个有名的剑客。”
　　阿九突然明白了，这年轻人也与许多初出茅庐的江湖侠客一样，只想一战成名，所不同的，旁人没有他这般好的身手。他若是潜心钻研，不是那么鲁莽好胜，将来的成就必然无可限量。这样的年轻人若是而今就死在他手里，未免太可惜了。

　　短短一瞬，阿九便改了主意，“我而今又不想与你比剑了。除非，你能告诉我你为何那么着急。”
　　年轻人大约也没想到他那么快就改变了主意。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他。

　　八月初六是一个姑娘的诞辰，他答应过，要在那之前闯出一番名堂来给她瞧瞧。

　　这么简单？
　　对，就这么简单。

　　阿九无法理解，你若是还未闯出名堂来便死了，如何是好？
　　若是没闯出名堂来，她便要被逼着嫁给旁人，那时我生不如死。

　　这让阿九有点好奇，他头一次遇见一个把女人看得比命还重的。
　　“她一定很美罢？”阿九问他。
　　于是年轻人醺醺然的眼里，绽放出热烈的光芒。
　　“她自然是最美的，她的歌声最动听，她的舞姿最美妙，她微微一笑，我便想把世间最好的都献给她，不，世间最好，也及不上她一笑……
　　……一瞧见她，我的心里就很高兴。比悟得了无上的剑法更要欢快！……”

　　年轻的剑客打开了话匣子喋喋不休。他说起他与那姑娘如何相识，说起他们的未来，如何泛舟湖上，如何踏遍青山，长剑作歌……
　　阿九却没丁点厌烦。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热情，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活法，这肆意洒脱让他一贯波澜不惊的心里，也起了一点小小涟漪。

　　“如果有机会，你能带我去见见她么？”他不禁问他。
　　当然。
　　年轻人答得爽快。

　　他们比剑的日子很快便定下了。这剑客住在赫连家，与所有人都相处甚欢。他为人热情活泼，酒醒了之后，亦彬彬有礼。为了先前的挑衅，他甚至颇为抱歉。
　　很难不让人喜欢他。

　　到了比剑的这一日，阿姊突然寻到了阿九。
　　“阿九，你们……能不能不要比剑了？”她问他。
　　——她总是妇人见识。说好的岂能回头？何况生死有命，一个剑客若不能死在剑下，亦是一种遗憾。

　　很多年后阿九回想起那一场比试，忍不住后悔，为什么当初他没有听从阿姊的劝告？
　　比试的结果，是他败了。
　　名满天下的九公子，败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竟败了。

　　——你的杀心弱了。
　　年轻剑客提了剑，走到他面前。
　　——我而今要取了你的首级，你有什么想说的么？

　　“你说的那一些故事，是真的么？”阿九问他。
　　年轻人没有回答，不过提起剑，向他颈项斫下。

　　阿九闭了闭眼，可他自然没有死。
　　阿九若是死了，也便不用后悔。

　　——年轻人倒了下去。
　　原来这些日子给他的酒食，都下了极难发觉的毒药。
　　原来他们对他和颜悦色，只是在让他没有防备。
　　原来赫连家即便没有阿九，也一定不会输。
　　……原来赫连家的赫连九，毫无意义。

　　阿九瞧见他们将年轻人抬了下去，突然有种恶心难受。这是身为一个赫连家人的恶心难受。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阿九离开了这个家，漫无目的地狂奔着。
　　长到这么大，他只知练剑。
　　他练剑，是为了胜，更是为了赫连家的荣耀。
　　可现在，这两样都没了意义。
　　他还练什么剑？！
　　他还练什么狗屁的剑！

　　不知不觉间，阿九来到了漪澜阁。

　　——只瞧一眼。
　　他对自己说。
　　他害死了她的恋人。
　　他心想。

　　可这一眼，让阿九突然改变了主意。只因那些曾经遥远的故事，那年轻剑客美好的想象，都立时钻入他心里。

　　我要帮帮他。
　　我要帮帮她。
　　他对自己说。

　　所以他寻到了漪澜阁主，将她赎了出来。
　　他告诉漪澜阁主，千万不要说是他赎的人。
　　这让对方有些诧异。
　　我只希望她能自由自在，去成就那些美梦。那些泛舟湖上，踏遍青山的美梦。
　　他这样想的时候自然忘了，给她美梦的人已不在了，美梦又怎会有？

　　所以她离开漪澜阁后，直奔游龙城。
　　她在这恶人、凶徒遍地之处，开了一家教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