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不遇倾城色》木沐梓

2、二

　　花染衣那日中午过来的时候，莫筱坐在院子里玩石子。
　　他看见她将两颗石子在手上颠了颠，然后朝着院中种的槐树上掷去。石子击打在树干上，又弹了回来，槐树叶跟着簌簌地往下落。
　　原先站在离树一丈远处的人飞身上前，身影几个闪回，待她重新站定之后，手上夹着几片还未落地的树叶和那颗刚刚扔掷出去的小石子。
　　这身手漂亮得令还未踏进院子的人站在原地，不由得想要给她鼓个掌。
　　他眼中眸色流转，忽然道：“你漏了一片叶子。”
　　“花公子？”莫筱转过头，花染衣却不应声，他从地上拾起一片落叶递给她，“喏，就是这个。”
　　莫筱放在手上摩挲了一下：“这叶子不是刚才掉的。”
　　“这么确定？”花染衣挑眉。
　　莫筱笑了笑：“刚刚风里七声落叶响。”
　　“你怎么知道就刚好是你手上的七片？”
　　“因为我拿第二颗石子做了记号。”
　　她将手上的七片叶子递过来，花染衣接过一看，每片叶子上面果然都有一道划痕，可是刚才自己连她是什么时候扔出的第二颗石子都没有注意到。
　　“哼。”他轻哼了一声。
　　谎话叫人看穿了，他也没半分尴尬的神色，随手就将手上的叶子扔了：“你练这个干什么？”
　　“闲来无事练练耳力罢了。”
　　这回答倒出乎花染衣的意料，他笑着眯了下眼：“你也会觉得无聊？”
　　莫筱转过头看着他。她如今眼上蒙着白纱，但每次说话她总是习惯性地会朝着人，像是看着对方说话那样：“是人都会有觉得无聊的时候。”
　　花染衣振振有词：“是人都会有，但我以为你不会。”
　　莫筱不与他做这种无聊的口舌之争，只说：“空灵谷的功夫讲究一个静字，师父教我剑术的第一天起便与我说‘习武之人第一要务便是要静得下心来，剑术方可大成’。”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起师清，花染衣静默了片刻，终究忍不住好奇问道：“你平时也叫他师父？”
　　江湖传言师清一生只钟情过一个女人，三十年前，他独自一人去了塞外，回来时带回一个女婴，悉心抚养成人并传授武功，那个女婴就是莫筱。因此人人都猜测，莫筱是师清与那女子在塞外生下的孩子，后来那女子死在塞外，师清心灰意冷独自带着女儿回到中原，隐居空灵谷。
　　莫筱愣了愣，花染衣不知她是否也听过这个传言，但过了片刻就听她说道：“师父视师兄如己出，不希望我三人在称呼上有分亲疏。”
　　她这样说大概是默认了那个江湖传言。花染衣没料到她真会回答，言语间也无忌讳，便又问：“那你是随了母姓？”
　　“嗯。”莫筱这次答得痛快，话音刚落，又听他追问：“那‘筱’字又取何意？”
　　“这个……我倒也不甚清楚，许是随意取得吧。”她这回倒真是被问住了，过了半晌才浅笑着答道。
　　“师清在时你竟也从未问过？”花染衣的语气里竟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他称呼师清的时候始终直呼名讳，不知为何，莫筱竟也毫不生气，反问道：“公子的名字又是取自何意？”
　　江湖上人人都知道花染衣讨厌他自己这个名字，他本就相貌柔媚胜于女子，又配上这个名字更引人议论。花染衣疑心她是明知如此故意报复，故而很不讲理地冷哼道：“你管本公子名字取得何意。”
　　莫筱低头轻轻的笑了起来。
　　花染衣恼羞成怒：“你笑什么？我看你幼时多半生得细瘦如竹才取了这个名字。”
　　莫筱唇角笑意不减，却道：“染衣原有出世之意，但配上公子之姓，令尊或许寄望你此生不拘俗尘，花香染衣。”
　　她这突如其来以德报怨的胸襟叫花染衣很是怔忪了一阵，反应难得慢了半拍：“……这名字是我娘取的。”
　　莫筱笑了笑：“那总归也是一样的。”
　　花染衣轻哼了一声：“师清教出来的徒弟倒是个个伶牙俐齿。”话虽这样说，这回的语气倒没有平日里的冷嘲热讽。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一两个月。
　　那日午间莫筱服过药后想出去走走，她这几个月都一直安分守己的待在屋里，最多在院里活动，从没提过这个要求。派来服侍她的婢女想起花染衣吩咐过，她可在这西苑随意走动，便也并不阻拦。
　　天气已经入夏，苑内栽种的许多花卉都已经过了花期，剩下大片的林荫正好遮阳。好在莫筱眼睛看不见，倒也不在意四周景致如何。
　　这样走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也不知到了何处，只听见不远处传来人声。因为花染衣喜静，这苑里素来连下人交谈都是轻声细语，有这样的动静倒是少见。莫筱难得有些好奇，低声向身边的人询问：“我们走到哪儿了？”
　　“再过去些就是公子的书房了。”
　　那婢女自然也听见了动静，探头往林荫后瞅了一眼。远处站着四五个人影，正中间的两人，其中一个正是花染衣，待又看清了另一人的长相，不禁皱眉轻轻“呀”了一声。
　　“怎么了？”
　　“三公子回来了。”
　　扶云山庄庄主膝下一共八个孩子，当中三个男丁，而三人中只有二公子花瑜玉是嫡出，可惜未及弱冠就已早逝，如今就还剩下三公子花珉玉与六公子花染衣。
　　花夫人在长子死后伤心过度，终日以泪洗面，不久便也病逝了，之后正房之位便一直空置着。倒不是花庄主对他夫人感情深厚不肯再立，相反，传言花庄主对他这位家族安排联姻的发妻并无多少感情，他最宠爱的女人是他的四夫人，也就是花染衣的生母。
　　传闻这位夫人貌若天仙，嫁入山庄之后花庄主甚至一度想将她扶为正妻。可惜四夫人入府不久便也去世了，走的比花夫人还要早些，花庄主悲痛欲绝，接连大半年都没有从这个打击中走出来，之后虽然接受了现实，却对这个极肖母亲的孩子异常冷落。
　　府中有传言说是因为四夫人因产下六公子后才一直身体不好，以至于早早就过世了，使老爷对这个孩子产生怨念。也有说是因六公子长大之后愈肖其母，害怕触景生情感怀故人而不愿亲近。但是，私下里人们更相信另一个传言，那就是四夫人嫁进府前曾有个恩爱甚笃的恋人，但不知何故两人未能结成夫妻，但四夫人当时已经怀有身孕，无奈之下才嫁给了花庄主，那个孩子便是成亲之后不久就诞下的花染衣。花庄主虽然甚是宠爱四夫人才接纳了这个孩子，但到底还是心怀芥蒂，始终无法将这个孩子视如己出，所以在四夫人死后不久就将花染衣送去了一庄，直到他长大成人之后才接回庄里。
　　总之府中各种传言流传已久，而六公子的不得宠也仿佛印证着这些流言。相较之下，同是庶出，但是更为年长且得父亲喜爱的三公子反倒成了花府最有可能的下一任继承人。
　　莫筱自然不清楚这府中波涛暗涌的利害关系，但是这种世家继承人之争的戏码倒是见怪不怪的事情，扶云山庄两位少庄主不和的传言在江湖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果然这边厢莫筱还在犹豫这种场面自己一个外人要不要回避一下，那边厢已经隐隐有了些火药味。
　　“我来之前已同爹商量过，六弟你虽不喜欢习武，但身边也总该带些武功高强的人保护。”
　　“三哥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平日总在府里，连这个园子都极少踏出，派人来我这里也是多余。”
　　“六弟哪里的话，堂堂花家六少爷，偌大的院子居然连个武艺高强的护卫都没有，说出去外人还当爹和我这个哥哥如何亏待了你。”
　　莫筱听了一会儿，分辨出这个声音应该就是花府的三公子了。虽然看不清脸，但相较之下那人声音略微有些尖锐，语气也更显张扬，隐隐带些遮掩不住的傲意。倒是平日里在她面前显得有些骄纵傲气的花染衣，在对着他这三哥的时候，语气不卑不亢，只隐隐带些坚决的冷意：“三哥多虑了，西苑地方本就不大，算上那些伺候的仆役，安插不下三哥挑选的这几个护卫。何况我师承一庄，武艺虽不精，倒也不是寻常人就能轻易近身的。”
　　花珉玉听他这样不留情面的拒绝脸色想必不大好看，莫筱唇边却忍不住泛出几丝笑意。这几月的接触下来，花染衣的性格她也算摸清了几分，这时候还能按捺着性子说话，着实已经很不容易。
　　花珉玉今日似乎是铁了心要给这西苑安排几个护卫，过了片刻，又听他道：“不论如何，这也是爹的意思，这批人都是我从外面花了大价钱找来的高手，六弟若是信不过我的眼力，与他们试上一试便知。”
　　花染衣虽习过武，但到底是个大夫，身手不见得如何了得。何况他若真与下人过招本就降了身份，要再落了下风，更是折辱。莫筱叹了口气，心道这传闻中的三公子如此沉不住气，可见也是个蠢的。
　　花染衣终于透出了几分不耐：“我这儿用不着他们，还有什么好试的。爹那里，我自会去回禀，三哥也不必再说了。”
　　“六弟……”花珉玉犹不死心，刚一开口，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响。
　　院里正安静，倒显得这一声轻响越加突兀。花染衣心中正是不快，听见了动静转头厉声道：“出来！”
　　院中众人回过头去，片刻之后，就见那树荫后绕出两个人来。
　　“公……公子恕罪！”那婢女吓得忙跪了下来。她刚才正觉着不妥想带莫筱转身回避，却不想伸手扶她时碰落了她手上的竹杖，这才惊动了这满院子的人。
　　花染衣本就心中郁结，如今这副情境又被莫筱撞了个正着，见她唇边那抹似笑非笑的神情，不知为何心中愈加不快，勉力按捺了片刻才问道：“你们在那儿干什么？”
　　那婢女还没想好怎么答复，却见边上的女子微微弯下身，在地上轻轻摸索了一阵，拾起竹杖，不慌不忙道：“今日还没把过脉，左等不来便自己找过来了。”她说着又微微侧了下脸，虽眼睑上蒙着一层白纱，却好似看得见一般望着花珉玉带来的那些人，状似无意地问道：“你现在有事吗？”
　　今早明明刚刚把过脉，现在她故意这样说，花染衣就知道刚才那些话她都听见了，如今想给自己解围。不知为何，本来就有几分不耐烦的心思，愈加不快了起来：“挑几个侍卫罢了。”
　　莫筱见他不领情，却不气馁，反而一副起了兴致的模样，顺口接道：“哦？不如让我替你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