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商》袁三打

7、苦海慈航

　　霍祈云双手枕在脑后，斜躺在船上。他身量颀长，五官端正，年纪不过二十三四岁，下巴上留有青色的胡须，下颔出有一道浅浅的刀疤。
　　萧亦南撑着竹篙，冲着船尾的秦婉儿喊道：“到时间了，该换了吧？”上船之前这姑娘还拍着自己的四两胸脯保证自己不是黑心船家，结果出了山之后把竹篙一扔就将撑船的活交接给了萧亦南，自己跑到船尾玩去了。
　　“这段路平稳得很，你帮我撑一下怎么了，怎么说人家也是一介弱质女流。”最后四个字秦婉儿拖得格外悠长，甚至还用双手捂住口鼻装作病怏怏的样子。
　　萧亦南又将目光投向霍祈云。
　　霍祈云正色道：“小师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看我输得只剩下裤衩了，你还要我撑船？”霍祈云把自己的衣服扔给了秦婉儿，拍了拍自己的胳膊。
　　他光着上身坐在船，乐道：“再来一把，再来一把。”秦婉儿单手挥着骰钟，骰子作响，她道：“你这个好财好色好赌好酒好斗，作为一个蓬莱弟子，真的没事吗？”“咦，玩就是玩，说这么多干什么。别扫兴嘛。”霍祈云道，“大大大！大大大！”
　　“开了开了开了——小，小，小。愿赌服输，愿赌服输，好了好了，霍祈云，现在连你的裤衩也是我的了。”秦婉儿一边说着，一边把从霍祈云那里赢来的宝贝往怀里揽。
　　霍祈云摸摸后脑勺，回首去看萧亦南：“小师弟，你师兄我连裤子都输没了，看来只能蹭着你白吃白喝了。”
　　“真不要脸。说点好话，姐姐就给你留点喝粥的钱。”秦婉儿一巴掌拍上了霍祈云的脑门，然后晃晃悠悠走到萧亦南旁边，笑道，“好啦，小弟弟，这里我来撑吧，这片水域，你应付不来哒。”
　　萧亦南还没有说话，手里的竹篙就被秦婉儿两指灵巧一取，拿走了。
　　很漂亮的擒拿手法，虽然因为她自身的原因，只能探取一些轻巧的物件，但是以这出手力道与速度来看，传给这个女子这套手法的人必然是一个高人。
　　萧亦南退到她身后，赫然发现面前的河川竟然生生分成了两条，以水中央一块崚嶒的白石为界，上游的一条清澈见底，下游的一条血红污浊，明明共存在同一片水域，却互不交融，仿佛有透明的屏障横亘在两条水流之间。
　　“上游的这一条名为龙游忘川，下游的名为龙游鬼川。忘川是沿着江南小镇绕行的，鬼川却是绕着雷泽行进的，因为这几年来浮屠山庄封锁了所有去雷泽的路，所以要去酆都，就只有这一条水路可以走。虽然两条水路最后都是在东海交汇的，但是走鬼川的人几乎没有人活着回来。”秦婉儿道。
　　“所以鬼川的这条水路基本上就是封闭的吗？”萧亦南问道。
　　“我们秦家的人分甲宗和乙宗，我是甲宗人，所以负责忘川的水路，乙宗的摆渡人是我叔叔，负责渡要去浮屠山庄的人。不过我叔叔是个性格很奇怪的人啦，要渡人还得看他的心情。”
　　霍祈云偷偷摸摸地穿上了衣服，然后道：“这两川交界处有很多水鬼，都是从鬼川逆流而来的冤魂，我以前见到过。不过别担心，只要有这个老艄公在，就没什么大问题。”
　　“你滚开吧霍祈云，老娘还很年轻呢，再叽叽歪歪我就把你扔下去。”秦婉儿骂了一句，神色凝重起来。
　　自下而上的水声滚滚，就像是巨大的海兽呼吸，有什么东西潜伏在水面之下，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水面凝视着水面上的人，随时都要破水而出，攫取猎物。三个人感觉到船身一沉，那东西在水下撕扯，想要把他们三人一同拉进冰冷黑暗的河底，永不超生。
　　“有点不对劲。”秦婉儿道。往常过了断川白石之后，那些水鬼冤魂就会知道前方并不是它们的往生路而回到两川交汇口，而今天它们却一反常态，紧跟着船只不放，就像是认准食物的蛇群，发出嘶嘶的吐信声。
　　霍祈云伸长了脖子往外看去，向水面瞥了一眼就立刻把脖子缩了回来：“刚才那个你是没看到，小眼神阴毒得，绝对是个怨妇，啧啧啧。”
　　萧亦南攀着船身向水面望去，那里聚集了许多张人脸，或扭曲或狰狞，离他最近的是一张女童的脸，惨白的脸上嘴微微张着，眼睛里写满了恐惧，她死之前一定看到了什么不想看到的东西。
　　他双手一颤，想到了萧灵的脸。
　　突然，那张脸收起了惊惧的表情，惨然一笑。一团黑影从水底冲了上来，附着在上面的脸孔发出尖锐的咯咯笑声，她面朝着萧亦南，居然一字一顿地说道：“小哥哥，你，带我，玩呀？”
　　“嗤”地一声，乌啼出鞘，黑色剑锋贯穿了一团黑影，女童甚至都来不及挣扎，就已经随着黑影一起消失在了空中。
　　“这些孤魂并不是什么厉害东西。”秦婉儿挥舞着竹篙，横扫而过打飞了两只。似乎是忍受不了新鲜血肉的诱惑，越来越多的魔物从水底扑了上来，“这条龙游川至少有五十年没有人来清扫过了，积聚了不少冤魂，可不是一时半会能杀得完的，我看我们今天是要被困在这里了。”
　　萧亦南皱眉挥舞长剑，黑色剑影扫过，又有几团魔物消失在空中。其中一张人脸在消散之前竟然又口吐人言，字字清晰：“救救我！救救我！”
　　“这是上次那个秀才，没钱付渡费还觊觎老娘的美色，被老娘一棍子打下去了。”秦婉儿看到那张闪过去的人影，失声喊道。
　　“也难怪这里有这么多冤魂了！敢情都是你们秦家人造的孽！”霍祈云一边砍黑影一边吼道， “还有那个秀才是瞎了眼吗！你哪来的美色！”
　　“你信不信我把你的眼睛扯出来！我后来可是又把他捞上来了，谁知道他后来是怎么死的！”秦婉儿吼道。
　　黑影的数量越来越多，甚至有的已经爬上了船，湿漉漉的河水滴落，水草般的黑影缠住了萧亦南的脚踝。
　　霍祈云一脚踹飞了一团，撇撇嘴：“我虽然喜欢跟别人打架，但是这样打下去也实在是太无聊了，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他盘膝而坐，从怀里抽出了一块竹简。
　　霍祈云将竹简平放在双腿之上，双手合十微微点头。竹简上用刀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是用梵文书写的。萧亦南读不懂，但看起来应该是一章佛经。
　　“佛者渡人。”霍祈云轻声道。
　　云层间忽然照射下万道金光，低沉的佛音从天空中泻下，仿若远古洪钟，声声震耳欲聋。霍祈云手中的竹简上，每一个人梵文都化为一道金光，劈开水面的浓雾，笼罩住了这只小舟。萧亦南看到无数身影从竹简中走出来，或拈花或微笑或垂首。
　　留在船上的黑影“吱吱”两声，匍匐了两下，挣扎着，化为了灰烬。金光蔽日，沿着水面扩散开去，冤魂尖叫着向后退去。刹那间，魔物如同潮水般消失，佛光所到之处水面澄净，片刻就扫清了冤魂。
　　“别看了，快走！待会还有冤魂来，我可没有佛偈可以用了！”霍祈云拿着手里的竹简说道，上面的梵文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消失，当最后一个字也消失之后，这张竹简就与普通的竹块无异了。
　　听到催促，秦婉儿立刻撑起竹篙向前划去。
　　“……”萧亦南收起乌啼。他并没有在紫微谷里见到过这种招式，暮江流也从来没有提起过，“霍师兄，这是你们蓬莱岛的……仙法吗？”
　　“仙法？”霍祈云一愣，“不是不是，这个是佛偈，本来有七十章，但是有很多已经失传了，师父只留了四章给我，用一次就不能用啦。刚才那一章叫做‘苦海慈航’，专门用来超度那些不愿意投胎的冤魂孽鬼。”
　　萧亦南点点头，收剑入鞘，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一道目光直直地射了过来。身后的浓雾中，隐隐约约有一只小船似的。
　　秦婉儿拍拍萧亦南的肩膀，“喏，前面就安全啦，小弟弟，你来撑吧。”说完就把竹篙往萧亦南怀里一送，跑向霍祈云：
　　“来来来，我们再来赌一局，这次就赌你剩下的佛偈吧，应该能卖个好价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