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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罗帐识新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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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泽酆都,浮屠山庄的幽旷祭坛之前,端坐着数十个白发老人。他们中有男有女,都披着素白金边长袍,胡须垂地,体态清癯。他们的口中念念有词,诡异的字词从他们的口中迸出,气氛凝重庄严得就像是一场巨大的朝拜,而朝拜的对象,就是祭坛上首那个一身华服的妖媚男子。
男子忽然睁开双眼,碧色的眼眸向下扫视一圈。食指轻轻摩挲着扶手上的石像。
老人们突然停止了诵念,先是面面相觑,接着开始窃窃私语。最后离男子最近的一个鹤发鸡皮的老人站起来,然后对着男子恭恭敬敬地说道:“静流大人,霖泉长老死了。”
“嗯。”静流淡淡地应了一声,仿佛在听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他的确是要死的。以他的本事,根本杀不了暮江流。不过,暮江流身上也没有我要的东西。”
“那为何庄主还要派遣霖泉长老前去?这不是让我们山庄白白折损了一员大将?”老人猛地抬头问道,但他看到静流眼里闪过的怒意,便垂下了头,不再继续说下去。
“哦。巫盼啊,你都活了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不明白……我的决定不是你可以质疑的呢。”静流笑道。
巫盼一脸惶恐,不知所措,转头望向正中央的白袍老人。那老人既不站起,也不使用敬语,只是哼了一声:“静流,你莫以为你帮了氏族离开那幽暗之地,你就可以如此兴风作浪了。你倒是看看你自己姓的是什么。我们十巫只是来助你,并不是给你做奴隶的。哼,还有你,巫盼,为何要如此低三下四,窝囊。”
那巫盼不再讲话了。静流不以为意,道:“巫咸长老,不要生气。正像你所说的,我并不是姓巫,对你们而言,我只是个族外人而已。那这霖泉长老,就是外人之外人了,留他又有什么用?”
巫咸冷哼一声,不再答话。
静流又道,“看巫咸长老的意思……留着也是夜长梦多,那就让幽眼去杀了他吧。”
巫盼点点头,他伸手向虚空一握,一张赭红色的符纸就落在他枯枝般的手掌中,他伸手在虚空中写字,那张符纸上面竟也扭扭曲曲地出现了一个“暮”字。巫盼捧着那符纸走到祭坛后一堵高墙前面。
那是一堵由青铜铸起的高墙,并没有精美的雕刻,倒是完工之匆忙,像是想要封印住里面随时要冲出来的什么东西。不过与其说是高墙,不如说是一扇完全封死的青铜大门,上面整齐地排列着数千个孔洞,但是却没有光通过这些孔洞洒向门的这一边。
门的那一边,是一片完全封死的黑暗世界,也或许是一片深渊。
巫盼将符纸放进了其中的一个孔洞之中。隔了一会儿,只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声,那张符纸被迅速地抽走,就连静丞也没有看清是什么人拿走的。就像是一条蛇似的。
原本黑黢黢的洞口之后,露出了一只碧绿色的瞳孔,正在向外张望。
“咳……”萧亦南扶着树干,在树下吐了个痛快。暮江流蹲在河边,手中握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珠子:“想不到你还挺聪明的,当了的东西还会偷回来。”
萧亦南摆摆手,想要答话,但是脑子里萧灵横卧在地上的可怖形状挥之不去,他双手抠着树干,胃里翻江倒海,又吐了起来。
暮江流收了珠子,便打算离开:“好了,现在我要走了。那小姑娘……那小姑娘会有人来替她收殓的吧,你也不用担心了。”
“等等!”萧亦南躲在树后,双腿都在打颤,“你别走!你要走,带我一起走。”暮江流道:“带你一起走?什么叫带你一起走?我为什么要带你一起走?”萧亦南倚着树干,脸上有了一点血色:“要不是你……你们,天一亮我就可以把萧灵送回去……现在那个萧家家丁见过我的脸,萧灵又……又……你不带我走,你不是也要把我往火坑里推吗?”
暮江流觉得萧亦南说得也并非不无道理,便说道:“你知道跟着我走以后还会遇上更多这样的事情的,你还是莫要跟着我,我给你点银子,你换个地方讨饭去。”
“我……我不要……我要跟你学剑,你……你得教我。”萧亦南断断续续地说着,一时之间想不到什么理由,但是硬塞也要把自己给塞过去。
“你是害怕梦到那个小姑娘吧?”暮江流随口道。听到这句话,萧亦南双手猛地一颤,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面前浅碧色的罗帐与埋葬萧灵的那一片血红色交织在一起,挥之不去。萧亦南抬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竟然开始低声抽泣。
“一个男孩子,你哭什么?连女孩子也不如吗?”忽然身边一个清脆柔软的女童之音打断了他的哭声。
萧亦南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羞红了脸。他刚一转身,就看到一个女孩子坐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那是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女孩,皮肤雪白,容貌清秀俏丽,只是身上所穿服饰似袍非袍,古怪得很。小小的女孩裹在那一身宽大的衣服之中,一双纤纤小手抓住了自己的衣袖,让人不由心生好感。
萧亦南一下子连耳根子也红了起来。他从小生活在市井,接触过的大多是蓬头垢面为了生计的中年妇女,偶尔去青楼乞讨也会遇到一些妩媚的风尘女子,其他见的就并不多,相处也甚少。唯一接触多一些的……便是萧灵。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女孩子是长得这样好看。心虚之际,也不由闪躲着多看了几眼。
“你肯起来啦?你在哭什么?”女孩身量很小。她从高高的椅子上跳下来,递了一张手帕给萧亦南,“不要给暮叔叔看见了。暮叔叔不喜欢男孩子哭。”这么说着,她又回到了原处。等萧亦南把眼泪都擦干净了,她才收了手帕,推门出去。
萧亦南怔怔地望着她离开,这女孩眼如点漆,目光如水,却总是幽幽不可测,像总是望向别处一般。
过了不久,萧亦南听到门外有脚步声。紧接着,暮江流就推门进来,他的身后跟着另一个高大的男人,方才的女孩就跟在那个男人身后。
那个男子的身量和暮江流差不多,但是脸上扣着一个木制面具,上面是木雕的鲤鱼,左右手上各戴了一枚戒指,一黑一白,模样很精细,但是看不清楚花纹。
男人看了一眼暮江流,又看了一眼萧亦南,“在这里说没有关系?”
暮江流迟疑了一下,点点了头,指着萧亦南道:“没有关系,这是我徒儿,有些事情他以后也是要知道的,你但说无妨。”男人这才点点头,思考了一会,才接着刚才的话头说下去:“瞳儿之所以那几年都昏迷不醒,是因为魂魄被人打散,身体变成了一具死物。横黎托我治好瞳儿,但……我用了唤魂之法,也没办法找回她的魂魄。”
暮江流听罢,偏头去看身侧的那个女孩,不禁疑惑:“那她这是怎么回事?”
男人解释道:“这是我取了上古神龙之墓中的龙血炼成的假魄,可以控制她的身体活动,不过意识、人格,都是虚假的。只有这样才暂且可以保她□□不死,剩下的时间,我也会寻找瞳儿的真魄。”
暮江流听罢,叹了一口气。那男人却咧嘴一笑:“你也别难过,瞳儿的现世……我们两个都是亲眼看见的,只要能找到真魄,她定是能重新恢复过来。倒是你,该担心担心你自己。”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你替我造出了这个紫微谷幻境,那些人又怎么可能找得到。”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你不能一辈子都待在这个地方,你还是得当心一些。至于横黎海皇……他怎么想,我们这些做臣子的都不知道。不过你已经不算是了……”男人说到这里,顿了顿,“我该走了。”
暮江流也没有挽留,只是说了一句“我也会帮你多留意”。男子唤了一声:“瞳儿,我们回家了。”那女孩便乖巧地站在他身边,拉着他的衣袖离去了。
萧亦南在一旁听的目瞪口呆,不过他还算聪慧,也听懂了七七八八。“你说收我做徒弟,是真的?”萧亦南问道。
“不骗你。不过,有件事情我要先告诉你。”暮江流挽起他的头发,萧亦南看到他脖颈上青色的一张一合的鳞片,如同铁锈一般,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我不是人类,我是鲛人。这样,你还要拜我为师吗?”
萧亦南怔了一下,然后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暮江流不是人类,但是暮江流也救了他,就算是妖,也是个好妖怪吧?
“哈哈,好,好,好。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暮江流笑道。
“小乞……小……萧亦南。”萧亦南嘟哝了两声,还是这么说道。
萧亦南一直睡到窗外的太阳落下山去,月亮晃晃悠悠地爬上来,才打算出门去找暮江流。下午暮江流吩咐萧亦南晚上去找他,不过并没有说是几时。萧亦南便吃了饭,舒舒服服地打了个盹,才起床。
推门出去,放眼望去。远处山脉连绵,在月色上山岭起伏,曲线就像是女子曼妙的身姿,月挂在山头露出皎洁的面孔,月光下树影婆娑,微风中树叶沙沙,他看到面前有一条窄长而曲折的石桥,桥下是清澈河水潺潺,水中锦鲤畅游,荷叶漂浮。
亦南顺着石桥一直往前走,在尽头一处亭子旁看到暮江流的身影,暮江流背对着他,坐在那里发呆,也不知道是发现他没有。
但是亦南还是走了过去。暮江流坐在一张石桌旁,桌子上还放着一盒小小的方匣。暮江流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袍子,借着月光亦南才发现暮江流长得有点像女子,只能用“清媚”来形容,而非“俊朗”。
暮江流打开了那个匣子——他的手很干净,也很长,并不像是一个常年拿剑的人的手一样粗糙——在匣子内部光滑的绸缎上,放着一枚象牙白色晶莹剔透的珠子。
萧亦南认得那枚珠子,就是先前他偷的那一枚。
凝神间,他听见有琴音从高空中传来,伴随着女人的低吟,忧伤悱恻,仿佛高空中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在抚琴,仿佛在云端真的有这样一个女子。
他看到深邃的天空,皎洁的满月浮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海面上很平静,什么声音也没有。但就是这样,他觉得肃穆,庄严而又悲伤。他站在那里,手里还握着一枚海螺。有人在他身后捂住了他的耳朵,他很想看看那是谁,却怎么也转不过身来,他只能瞥到一片洁白的裙角,还有少女光滑的脚背。
“你听,你听。”少女忽然凑到他耳边,对他如是说道。
听什么?萧亦南很想问她,但是他言不由衷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嗯,我听到了。”
脱口而出,他好像真的听到了,海面上女子的声音像是潮汐似的起起伏伏,但是……这个女子是在哭吧?
少女笑着跑走了,萧亦南伸手想去抓她,却抓到了白色衣袖——暮江流的脸在他面前渐渐清晰起来:“你做什么?”
萧亦南连忙伸手,为自己的行为窘迫起来:“没什么……”
“你……”暮江流忽然说道,“你看到了对不对?”萧亦南只好点点头。原来方才的那一幕并不是自己的妄想。
“那首曲子叫做《南溟》,在我们东海,是只有历代帝君才有资格听的曲子。”他苦笑了摇摇头。
“那为什么我听的到?”萧亦南问道。
“因为她愿意让你听到。”暮江流抚摩着那枚鲛珠,笑了笑,“不过这十年间,我一次都没有听到过。”说着,暮江流收起了鲛珠,叹了口气,“好了,不说这个了。我收你为徒,教你剑法,但是有些东西,你必须得记住。”
萧亦南正襟危坐。
“你记住,剑可为善,其善无穷,剑可为恶,其恶也无穷。”暮江流瞥了一眼萧亦南,却见他在兀自摇头,“你这是做什么?”
“如何分辨善恶是非?”萧亦南问道。暮江流一时哑然,其实是非对错皆在一念之间,一句话又怎么能说得清楚?
“所做一切,皆为苍生。”暮江流道。
“不对,不对,师父。我以前讨饭的时候,遇见过不少官兵,他们都说是为了百姓,可是欺负穷人,打家劫舍的事情也做得不少,这也是善的、对的吗?。世人都说妖怪是恶的,是错的,但你是妖,你却救我,你是恶的吗?”萧亦南又问道。
暮江流语塞。萧亦南便接着说道:“这样吧,师父,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是以后如果有人欺侮我,我就打他、杀他,如果有人对我好,那我也对他好,你看,这样怎么样?”
暮江流一愣,旋即喃喃道:“对错……对错……亦南,你说的并没有错。便按你心中所想去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