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书》颜泽温书

3、扶苏(2)

　　“三生，你可否听一听我的故事？”
　　“可以。不过，还是等我们回咸阳吧，有酒作伴，故事才有味道。”
　　“恩。”
　　回咸阳的一路上，扶苏很沉默，大约是在一边酝酿如何开口，一边在回忆中伤心。
　　幸得回去的途中遇到了一个人，搭了顺风车，才能回去的快些。这个人，便是鼎鼎有名的章邯。身高八尺有余，肤色暗沉，声音粗犷，不愧是在外风沙磨砺多年的人。据说始皇从13岁即位时就开始营建陵园，由丞相李斯主持规划设计，大将章邯监工，修筑时间长达38年，工程浩大、气魄宏伟。
　　章邯看不到扶苏，我也不能当着章邯的面和一个鬼魂说话，所以试探着开口跟章邯搭话：“章邯，你可还记得公子扶苏？”
　　“你是何人？”
　　“我叫三生，不过这不重要。”
　　“一见你便知你绝非凡人，若见到扶苏公子，还请转告扶苏公子，回一趟秦宫吧。既然能去我的府邸找地图，为什么不能去秦宫？”
　　“你都知道？”
　　“恩，地图的位置较之以前，略有不同，世间只有我和公子知道地图在哪里，公子，他好吗？”
　　“他已经死了。”
　　“不可能，他怎么会死呢？胡亥殿下明明将长生药送去了，难道公子没有吃？”
　　“你说什么长生药？难道果真炼成了长生药？”
　　“是蒙毅告诉我的，沙丘之时，胡亥殿下从始皇手中得到了一颗长生药。殿下给公子的书信从未得到回复，心中疑虑，便命蒙毅亲自护送丹药至上郡。难道天下传闻说公子死了，竟是真的？”
　　“难不成你以为是诈死？”
　　他点点头，“我以为公子定然是借机会诈死来引出赵高一众奸臣，原来都是真的吗？”
　　他声音哽咽，泣不成声。我回头去看扶苏，他也是一脸迷茫，一脸震惊。我恍然意识到，事情只怕没有那么简单。
　　有了章邯，回咸阳的路不那么无聊。扶苏正在伤心悲戚，又是个鬼魂，章邯看不到他，我也不能当着章邯的面跟他讲话，所以一路上都是我跟章邯在说话。关于陵墓的修建，关于始皇和胡亥，说不完的话题。不得不承认，章邯是个话痨，大约是修建陵墓的那三十八年没怎么跟人说过话，如今陵墓建成了，始皇也死了，自然要发泄一番。在这乱世之中，谁活得都不容易。可是，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的，比如章邯，比如胡亥，比如你我。
　　我在咸阳城门口跟章邯分别，带着扶苏回了茅屋。旅途劳顿，我要好好休息一番。
　　翌日清晨，我醒来，扶苏又不见了。我也不再计较，躺在床上将一路上的见闻捋一捋，理清思路。一动脑子，肚子就饿了，可是又懒得下床，好不容易挨到了中午，扶苏回来了，一手拎一坛酒，他脸色更加难看了，默不作声地伸手过来将酒坛子递给我，自己却先饮了大半。
　　酒已饮尽，他也未能说出一句话来。是啊，心中真正苦涩的时候哪里还说的出话来呢？
　　“三生，我失去他了。”
　　我从未听过他这么绝望的声音。死人无血可流，无泪可流，即便悲伤，即便哭泣，也无泪挥洒。他们失去了悲痛哀悼的资格。
　　“你等着，我去拿酒。”
　　他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我起身往酒窖里走，将里面最烈的两坛酒搬了出来，之后便是他絮絮叨叨地讲故事，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那么清楚，那么清楚……
　　一切，还要从最初说起……
　　战国七雄，齐、楚、秦、燕、赵、魏、韩，韩国以法家思想为正统，内政修明，百姓安乐。地处中原，韩国被魏国、齐国、楚国和秦国包围,难以发展，国土也最为狭小，这也注定了韩国成为第一个被秦所灭的战国诸侯国。公元前230年灭亡，韩国灭亡，秦国朝着一统天下的目标迈出了极为关键的一步。
　　这一年，扶苏十一岁。这一年，胡亥出生。这个孩子出生的正是时候，始皇认为这是大业将成的好兆头，心中很欢喜，自然也对他倍加宠爱。自古宫廷是非多，始皇多子，偏偏储君之位只有一个，扶苏自小便被当作帝国的继承人来培养，明里暗里受了许多委屈。而胡亥甫一出生，便是始皇的心头宝，自然也成了诸位皇子的眼中钉肉中刺。两个人都是活靶子，日子久了，竟生出几分英雄惺惺相惜的珍视感，在幽深黑暗的秦宫，他们互相扶持，互相依靠。胡亥生于秦始皇十七年，扶苏生于秦始皇六年，整整差了十一岁。胡亥早慧，聪明伶俐，深知生存之道，不同于扶苏的温润，他张牙舞爪、任性残暴，用独特的方式拒绝任何一个企图接近他的人。
　　“三生，其实扶苏当初的时候很嫉妒胡亥。他可以撒娇，可以任性，可以为所欲为，可是我只能与书为伴，他还在父皇怀里撒娇哭闹的年纪，我已经开始上殿议事了。他总是那么轻易地就得到了我从来都得不到的东西。
　　扶苏怨过，恨过，直到有一日发现，他几个皇弟欺负，却一声不吭，我才发现，原来我们都一样，一样的孤独……他通过撒娇来验证父皇是否还宠他，而我，则是在大殿上与群臣议事争论来引起父皇的注意，我们都怕孤独……”
　　“扶苏，你还没告诉我，为何自杀？”
　　“三生，我已经告诉你了啊。”
　　“那样的理由，我不信。”
　　“三生，你该信我的。其实，当我看到那封诏书，心里竟是说不出的轻松，扶苏做了31年的储君，终于可以做一次自己了。我死了，既可使百万将士全身而退，也可使自己全身而退。扶苏此生，唯自私这一次。”
　　“胡亥呢？他为你苦心筹谋，又将从始皇那里得到的长生药给你，不惜与虎谋皮，与赵高为伍，千百年后，骂名犹存。可你呢？世人只道你贤德，其实不过是个懦夫。”
　　“三生，扶苏已知后悔。愿不惜一切代价来改正，三生，你可愿意帮我？”
　　“你何必执着？”
　　“三生，扶苏此愿不了，难以入轮回。我不放心胡亥，他一人，在那幽幽秦宫，多么寂寥。”
　　“我可以帮你，但是他日入了地狱，少不得多受些苦了。”
　　“扶苏甘愿。”
　　我点了点头，默不作声。扶苏继续讲他的故事：“后来我们便常常在一起，他从中车府令赵高学习狱法之时，便已察觉到赵高的野心，却故意装傻，此等忍耐力，非我所能及。他很聪明，很快便发现我其实不喜欢朝政，当时，他说：‘哥哥，你放心，总有一日，亥儿会让你自由。’说这话没多久，便有了焚书坑儒之事，我被贬到上郡。到如今，已是三年，我有三年不曾见过他了。”
　　“今日，你去秦宫见他了？”
　　“是。他早知道赵高狼子野心，所以从父皇那里要来了长生药，希望能在关键之时，保住我的性命。可惜，上郡有赵高派去的人，那一封诏书，阴差阳错要了我的命，他却以为我是服了长生药，诈死了。今日我在秦宫，看他对着我的画像说话，他说：‘哥哥，你自由了。亥儿答应你的，终于做到了。’”
　　“三生，你说，你说……”
　　话未说完，他已歪着头醉倒在地了。我看了看他，唏嘘一番，将他扶到床上，盖上被子，收拾了行囊，准备去一趟秦宫。
　　好在有了章邯的帮忙，我得以顺利进入秦宫，见到了胡亥。
　　“陛下……”
　　“章邯告诉朕，汝知道扶苏哥哥的下落，你最好能说清楚，若不然，今日就不必出这望夷宫了！”
　　“陛下，扶苏他已经死了。”
　　“不可能，你骗朕是不是？扶苏哥哥怎么会死呢？朕不是派了蒙毅去送长生药！你一定是在骗朕，来人，将这个满口胡言乱语的人拉出去，处死！”
　　“陛下，万万不可！此人是公子好友，受公子所托，来给陛下传话啊……”
　　章邯这番话一说，胡亥果然冷静了许多，摒退了所有人后开口问我：“扶苏哥哥说什么了？”
　　“他很后悔，自己一死了之，却连累你成了赵高的傀儡。”
　　“朕不在乎，只要扶苏哥哥开心就好。”
　　“他很开心，死之前都是笑着的，他说：‘他终于可以做一回自己了。’”
　　“那便好，那便好。可是扶苏哥哥怎么会没有得到长生药呢？蒙毅呢？章邯，你去查查蒙毅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