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扶苏(1) ...
-
秦始皇三十六年,我在咸阳城外搭了一间茅屋,整日饮酒观月,日子倒也逍遥快活。
扶苏来找我那一日,我正躺在桃花树下饮酒,他着一身黑色的衣衫,温文儒雅,缓步而来,恰似九天垂下的一抹云彩,光彩照人。我心中暗想,难得有人把这一身黑衣穿出艳丽的光华。秦朝规定的大礼服是上衣下裳,同为黑色祭服,并规定衣色以黑为最上,三品以上的官员着绿袍,一般庶人着白袍。周人的图腾是火,水克火,黑色主水,始皇以为秦之水灭了周之火,故而尚黑,始皇最爱的便是玄衣纁裳,这衣服也唯有他才能穿。
我虽从未见过扶苏,却一眼认出了他,民间传唱公子扶苏玄衣风华,果然不假。
这一日,难得风和日丽。
这一日,扶苏逝去三月。
这一日,正是胡亥登基。
扶苏生于秦始皇六年,如今是秦始皇三十七年,31岁,正是最好的时光,他失去了父亲,失去了皇位,失去了一切。
他接过我手中的酒坛,饮了一口,开口道:“三生,你可知道我为何而来?”
我从他手中接过酒坛,看着他疲惫不堪的神色,淡淡开口道:“我不知。”
他神色黯然道:“三生,听说你有三生诀?”
我不答话。
他又追问:“三生,我想看一看他的样子,你能帮我的,对不对?”
看着他,通过他清澈的眼睛,映照出我凡世的影子,我竟不舍得拒绝他了,“是的,我能。可是看到了,又能做什么?”
他叹了口气,哀伤道:“三生,我有三年没见到他了。”
“三生诀,一诀入梦,二诀遗忘,三诀留魂。死者为大,若要入死人之梦,他日进了地狱,需于忘川水中浸泡五百年,你可受得了?”
他神色坚定,盯着城门上的咸阳几个大字,狠狠地看了几眼,握紧拳头,开口道:“扶苏可以。”
我叹了口气,不再打算劝他,心中也明白他早已铁了心肠,“你累了,去休息吧。我尚且需要几样东西来施三生诀,此事不急。”
这次,他倒很听话地走进了屋内,我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很是惆怅。要施三生诀,着实不易,而每个人需要的材料又不尽相同。扶苏需要的,却比常人更为难寻。
扶苏是始皇长子,先秦时期男子称氏不称姓。虽为嬴姓,却不叫嬴扶苏,民间也只以扶苏二字称他,公子扶苏、扶苏公子,而更多的人称他为公子,以示尊敬。扶苏的母亲是郑国人,喜欢吟唱当地流行的情歌《山有扶苏》: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始皇有许多孩子,而扶苏是被给予厚望的那一个,始皇盼望自己的长子如扶苏树一般扶摇直上,冲破九万里云天,事实上,扶苏做的很好。
秦始皇三十四年,我四处飘零,民间的言论也大约知道一些,彼时天下初定,六国余臣四处生事,舆论四起。应李斯之谏,始皇下令焚烧除《秦记》以外的列国史记、百姓私藏的《诗》、《书》和百家语。一年后,卢生、候生以长生之术期骗始皇,不幸败露。始皇大怒,认为儒生多妖言惑乱,以文乱法,于是将四百六十多名儒生坑之于咸阳。战国之时,百家争鸣,尤以儒家传播最广,天下儒生最多,更何况此一举措导致人心惶惶,始皇习惯了乱世中以刑止刑的霸道做法,与盛世承平之时出生的扶苏骨子里就有不同之处。扶苏当初便极力反对,始皇大怒,命他协助大将军蒙恬修筑万里长城。
到如今,已是三年。这便是我所知道的全部的故事了。我对于尘世之事,一向不太上心,所知不多。
不知不觉中,已饮了一坛酒,正要起身去拿酒,却见扶苏已经提了两坛酒走了过来,我便又靠着树躺下。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便抢先开口道:“始皇已死,皇陵又非一般人所能接近,此事尚需从长计议。”
这一次,他却很平静地道:“三生,我等得起。我已经死了,这漫漫时光,我等得起。”
我夺过他手中的酒,一边开坛一边道:“你果然很傻,你已经死了,若不赶快入冥界,时间久了,便无法转世了。为了一个虚无的真相,值得吗?当初在上郡,你有蒙恬大军,只要振臂一呼,定能杀回咸阳,夺得皇位。”
他没有马上回答,一直抱着酒坛,也不开坛,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我死,数百万将士可全身而退,百姓可免灾祸,实乃幸事。”
我不知该怎么答话,是说他太傻还是说他低估了赵高李斯的野心?他死了,百姓免了一场战祸,可是如今的形式比之战乱之时的水深火热,也差不了太多。
我苦笑一下,淡声道:“扶苏,今日胡亥即位。”
他神色哀伤,眉间尽是敛不住的痛苦,“他是最好的傀儡,我死了,姑且全身而退,他却不能。”
我愣了楞,问道:“难道你想拯救他?”
他却盯着我的眼睛,坚定地开口:“三生,你有办法的,对吗?”
我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自信,但我确然是有办法的。“是的,我有。可是,真的值得吗?”
他垂着头回答,“三生,我觉得很值得。”
“我不明白。扶苏……”
他打断我的话,“三生,总有一日,你会明白的。”
扶苏很固执,说服他大约不太可能,我便老老实实地准备行李,准备前往始皇陵。扶苏却不知去了哪里,我只能一个人独自上路,到了皇陵,才发现他早已到了。
“你倒是很快嘛……”
他却不答话,从怀中取出一张图纸,我打开来看,原是陵墓地图,有了它,我便更容易些进入陵墓了。
我伸手拿过,仔细看着,问他:“你从哪里来的?”
他从容不迫地回答,“我去了章邯府上,临摹了他修建陵墓的地图。”
纵然章邯是臣子,这样明目张胆地去拿东西,他也真做得出来。不过不管怎么说,他已经死了,我还计较什么?
我细细地想了想,是了,章邯正是陵墓监工。
始皇墓很大,顺着图纸中描出的小道,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到了中央棺室,根据图纸,此处是没有机关的,我便允了扶苏去打开棺木。
他手脚僵硬,步履蹒跚地走到棺木前,跪在地上重重地磕头。好在扶苏已死,没有痛觉,不然以他那样的力度,非要头破血流不可。
扶苏推开棺木,里面骤然闪出一道亮光,正是明月珠,我走上前去看,棺木里始皇的模样并不安稳,他的手紧紧握着太阿,那是他的佩剑,从不离身。有了明月珠和太阿,便只缺一样东西了,正是我前几日专门在沙丘收集的血沙,这几样东西都极为难寻,此番却如此轻易,大约真的是扶苏命中有此造化。
我施展三生诀,入始皇之未竟之梦,幻出始皇死前的场景。正是始皇巡视归来的途中,这一次,他带着胡亥,从咸阳出发,出武关,沿丹水、汉水流域到云梦,再沿长江东下直至会稽。登会稽山,祭大禹,并刻石留念。在归途中,来到平原津时患病,病势凶猛。
胡亥一直在身边侍候,时常传书扶苏,他伏案写字之时,神色专注,篆书写的清秀隽雅,一笔一笔,写的极为认真,可他从未得到回复。次年始皇七月病重,于沙丘宫颐养,勉力支撑写下玺书,赐公子扶苏,要他立刻赶回咸阳主持治丧葬礼。玺书写好后封存在中车府令赵高行符玺事署所,还没有来得及交给使者传送,便死在沙丘平台。死前他不停叫着扶苏的名字,伸着手,最终没等到扶苏,便苍凉地去了。
之后的故事,便是李斯严密封锁消息。赵高趁机与李斯密谋,企图颠覆江山。胡亥自小曾师从赵高,而此时胡亥恰好在沙丘,二人便开启密封的玺书,篡改遗令,立胡亥为太子,而赐扶苏和蒙恬死。扶苏见到假诏后自杀,蒙恬疑心有诈,不肯自杀,下狱后被迫服毒而死。此后,胡亥在咸阳袭位,为二世皇帝。
我想,这样的真相,扶苏大概猜到了一些。此刻失声痛哭的他流不出一滴眼泪,他已经死了,连流泪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我不忍心叫他,他哭过之后,在地上坐了许久,后来起身叫我:“三生,我们走吧。”
他走的那般决绝,背影无比孤独。
皇陵外,他看着蔚蓝的天空,开口问我:“三生,他是不是很傻?”
我叹了一口气,“始皇终究是个皇帝。”我本来是想安慰他的,可是到头来,只说出了这么一句不像样的话来。
我正想着该如何开口,他又继续说话了:“三生,我惦记父皇是子女本分,可我最担心的是他。”
这下,我终于明白了,扶苏口中的他原不是指始皇,而是胡亥。胡亥是第十八子,扶苏是长子,他们之间难道还有什么故事?我想知道,却不能问。始皇宠爱胡亥,这是不争的事实。而扶苏已死,见不到胡亥,竟找到我来以三生诀入梦之术来看他最后的样子,令我唏嘘不已。五百年的忘川之苦换梦境中虚无缥缈的一面,到底值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