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渠哪得清如许》林乔桑

3、东边日出西边雨

　　这年冬天来得晚，已进了十一月日光还是暖暖地照着，校园里正是银杏满地的时节，远远望去马路两边厚厚铺满黄叶，美得惊心动魄。自从江白杨上次来已经过了一个多月，清源见倪乐佳与他感情甚笃，也就渐渐平复了心情。中间秦邵峰约了她两次，清源忆起他帅气温和的样子，却并不觉得心动，自知还未痊愈，没心思谈情说爱，便找借口婉拒了他，他也就没有再和她联络。
　　又是周二的体育课，昨天还风和日丽的天气今早忽然变得阴冷，下了课学生们一溜烟跑出操场，清源只穿一件校服，到了阶梯教室已是瑟瑟发抖，却看见莫声谷正站在门口等她。她才想起来莫声谷已经一个星期没有来上课了，忙走过去和他打招呼。莫声谷见她衣衫单薄又冷得发抖，将自己胳膊上搭着的外衣递给她，清源微微觉得不当，但实在冷的厉害，就穿了他的外衣，一边和他一起进了教室。
　　上课时清源坐在莫声谷旁边，忽然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像是某种叶子，或者青草的气味一样，不知是他身上还是衣服上的味道，淡淡的萦绕在她鼻息，竟然令她有一丝荡漾，她不禁唬了一跳，下了课赶紧将衣服脱下还给莫声谷。莫声谷看她道：“天太冷了我们去吃火锅吧。”
　　清源拍手称赞，两人便出了校园到北门一家自助火锅店。
　　碧绿的蔬菜一盘盘摆上来，看着令人心满意足。清源便将最近几次课的笔记复印件递给他，又问他为什么没来上课。莫声谷沉默片刻说：“有一些私事处理。”脸上神色清冷。
　　清源知道他定是有不开心的事，便不再深问，只捡些轻松的话题聊。莫声谷忽然问：“上次见到你的朋友和那男孩还好吗？”
　　清源一怔，没想到他提起江白杨，点头道：“很好，他们相处很好。”
　　莫声谷笑道：“你既然喜欢那男孩怎么没有去追他？不像你的性格啊。”
　　清源忍俊不禁：“我有那么豪放吗？”随后道：“也不是没尝试，只是时运不济，没赶上他的空窗期。”
　　莫声谷迷惑地看她，清源便解释了一下“空窗”的概念。
　　莫声谷点头，然后说：“有些事情终究不能强求，还不如放下。”
　　清源道：“你这句话应该是这样说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莫声谷好像没听说过这句话，细细想了不禁觉得十分贴合，说道：“原来是这样。看来从古至今都是如此，幸福与否，大概要看上帝的意思，并不是强求得来的。”
　　清源见他目光黯然，不似往日开朗阳光，暗暗纳罕，猜测他大概想起了命中的痛处。心下有些难过，沉默一会儿说道：“以前有人对我说过，追求幸福的人其实有时候像小狗追着尾巴，一直跑呀跑，却不知道苦苦追着的就在自己身边。你虽然失去了很多，应该是上帝见你的幸福太过完美了，所以也嫉妒吧。”
　　莫声谷有点惊讶地看她一眼，清源自觉失言不禁后悔，果然他神色里已有一丝不自然，苦涩笑笑说：“也可能吧。”伸手去拿调料瓶子。
　　清源忙拦住说：“那个是麻油，你未必吃得惯。”却看见他左手边的袖口有些微微磨损，又见他那风格简洁的暗红色毛衣，虽然干净却是十分旧了的样子，便笑道：“很少见你穿这种颜色的衣服。”
　　莫声谷低头看看笑道：“今天一下子冷了，没找到其他厚衣服就穿这个来了。”
　　清源指了指他袖口说：“这里有点破了，小心脱线。”
　　莫声谷看了看，不禁皱眉，小心地将袖口挽了两圈，一边说：“我从英国带来的衣服就剩这一件了，还是大学时买的，舍不得扔。”
　　清源便笑道：“是小阿姨买给你的吧。”莫声谷说：“是我母亲买给我的。”
　　清源抬头又瞥见他那有些褪色的毛衣，心里忽然有一丝疼痛闪过：这个王子一样的男人为了他心爱的公主抛下父母兄弟，亲朋好友，抛下周遭的一切只身来到遥远的国度，本是期望着美满的家庭和完美的幸福，谁能预料到几年之后竟会有这样伤心的境遇，所以他才会说出那样落寞的话吧。若是当年早知如此，他还会不会来中国？会不会义无反顾地去爱那个将要给自己深深伤痛的人？他既然没有回英国，一定是仍然痛楚地爱着。可见爱情终究是镜花水月一样的事，即使以为幸福牢牢握在手里，却不知什么时候会忽然如流沙逝于掌心，而当初让他奋不顾身的人，如今大概也成了心上一根刺吧。
　　她温和说：“你一定很想念你的家人吧。”
　　莫声谷点头道：“还好，我每年春节休假时会回去一趟。”
　　清源想起去年春节时张语菡曾经打电话给她母亲拜年，听语气应该是在国内，而他又说的“我”而不是“我们”，便知张语菡并不同他一起回去，当然也不能一起过春节了，心里不禁更冷了一层。二人不再说话，默默吃完火锅，气氛始终沉闷着。莫声谷说公司还有事情，也没有像平时一样和清源回图书馆，开车将清源送回学校就离开了。
　　第二周莫声谷来时已和从前没有分别，下了课便嚷饿，于是二人到第一次见面时去的面馆吃了面条，出了饭馆，一边东拉西扯地聊天一边慢慢往正门的方向走去。
　　清源看他侧影，他耳后的头发微微卷曲，好看地贴在后颈上，衣领松着一粒扣子，露出脖子上米粒大一颗红褐色的痣。因为刚刚吃了面条，又是正午，他将羊绒大衣搭在臂上，额头有细密的汗珠，脸色润泽，衬着深蓝色的衬衫越发显得面如冠玉。清源心里赞叹，以前见书里形容男人用了“温润如玉”这样的词，不想这世上还真的这样的事——正在嘲笑自己花痴，莫声谷却指着前面一个建筑说：“那是什么地方？”
　　清源顺着看去，见是音乐楼。当然那建筑本来是有更具气质的名字，大概叫做“梵玲”之类的，只是她和音乐学院的人从没有交往，自然也记不住。
　　莫声谷兴致却十分浓厚，说那建筑的模样和伦敦大学里的实验中心很像，两人便决定进去逛逛。
　　音乐楼内十分静谧，正是午休时间，走廊里空无一人。两人走到走廊尽头，见到一个极大的空教室，前面摆着一架大钢琴。两人进了教室，空无一人。清源“咚”地按了一下钢琴，倒吓了一跳，悻悻的远远退开。
　　莫声谷却在钢琴周围绕了一圈，似乎很喜欢。他四下望望，忽然露出顽皮的神色，轻手轻脚地坐在三角钢琴前面。他试了试音，清源正以为他只是闹着玩，流水一样的音乐已经响起。后来清源特地听遍了肖邦才知道他那天弹的是《小狗圆舞曲》。轻快的节奏从他修长的手指倾泻而出，像在键盘上跳一支舞。他嘴角向上扬着，含着少年一样的微笑，正午的阳光把他的侧影裹了一圈金色的光晕，清源看着他，一时竟移不开眼睛，她清楚觉出了自己心里的异样，却还是舍不得不看他。一曲终了，他转头看她，脸上带着一丝得意。她并没有拍手赞好，怔怔看了他半晌才缓缓说：“小阿姨能嫁给你这样的人真是好命。”
　　莫声谷脸色一变，神色忽然变得十分难堪，清源霎时心里大亮：这情景一定是在伦敦大学的某个角落里上演过，而自己则不幸在刚刚那几分钟充当了女主的影子。
　　她正心内苦涩，却听门口有人喝道：“是谁在那里!”
　　清源吓得惊跳，莫声谷也慌张站起来，却见一个有些驼背的老伯站在门口，穿着褐色制服，正是音乐楼的门卫。
　　老人走过来，怒冲冲对莫声谷说道：“你俩是哪个班的学生？中午琴房不开难道不知道？”莫声谷和清源两人并排垂手站着，一时无语。老人看看清源，面色稍稍缓和，又对莫声谷说：“这会儿老师们都在休息呢，你要讨好女朋友也得守规矩些！”
　　莫声谷脸腾地涨得通红，开口刚想辩解清源赶紧拉他袖子，怯生生道：“对不起老伯，我是第一次来他教室太好奇了，硬缠着他弹的，下次绝对不会再犯啦。”
　　那老人怒气才消，对清源说：“恩，小姑娘倒懂事，你男朋友是个好苗子，我听过这么多学生弹琴，都没他弹的好。你们快出去吧，别让院长见了。”
　　清源鞠个躬，拽着还似呆鸟一般的莫声谷跑出了教室，一直跑到音乐楼外面，才捂住肚子弯腰格格笑起来。莫声谷气喘吁吁看着她，终于也笑出来。清源半天才收住笑，对莫声谷说：“听见没？你不去做音乐实在可惜！”
　　莫声谷不屑道：“就是上学那会儿练了几首曲子而已，谁的话你都能信吗？”
　　清源说：“并不是信他，而是我听了也觉得很好听啊。”
　　莫声谷脸仍有些微红，转头对她说：“快走吧，我该回公司去了。”径直往前走去。清源“哦”了一声，低头跟在他后面，不知怎地心里忽然空荡荡地难过起来。
　　这次见面后莫声谷没有再来学校上课，他给清源打电话说公司业务太忙，他也马上就要考试了，想自己准备一下。清源落寞，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又很快自我否认，不禁心乱如麻。幸好很快到了期末，大四学生开始参加各种招聘会和面试，还要准备好几门专业课考试，每天忙得不可开交，也就不再有时间想别的事情。
　　毕业生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任务便是买行头，几乎所有人都要从头到脚地置办一身职业装。圣诞节前这个周六天气很好，商场又在各种促销，清源便同乐佳去买衣服。两人逛了半天不是嫌衣服难看就是嫌衣服太贵，累了个半死却一无所获。正在长椅上休息乐佳电话响起来，清源看她一脸甜蜜便知是江白杨。果然挂了电话倪乐佳谄媚地对清源笑道：“亲爱的，白杨过B市来出差了，我可不可以见色忘友一下下——”
　　清源翻了个白眼，怒道：“早知道你靠不住了，欠我一顿羊蝎子火锅！”
　　乐佳抱住她在脸上用力亲了一下，乐颠颠地走了。清源摇头叹道：“四年友谊算个狗屁啊，在男人面前一文不值。”她肚子空空，又想到周日还有个银行的面试，只得决定吃了午饭再继续战斗。
　　清源到顶楼吃了份牛肉饭，觉得力气大增，打起精神下了楼。大商的商场设计得十分蹩脚，每下一层都要转过一圈才是扶梯，清源下到五层，见全是男装，只得又往楼梯一面转过去，却无意瞥见一家店前的一个模特，身上穿着一件暗红色毛衣。她停住细看，见那毛衣样子与莫声谷那天穿的十分相似，站在那里看了半晌。已有服务员走过来说道：“小姐要买毛衣吗？这是10年冬装新款，小姐男朋友穿多大码的？”
　　清源心里一跳，忽然发现自己竟是十分想买这件毛衣送给莫声谷，心里不禁大惊：我是他什么人？哪里会轮到我来给他买衣服？想到这已羞愧难当，也不理那服务员，飞也似地逃走。
　　第二天吃了午饭清源到东区的大会议室参加花旗银行面试。一进走廊就看见密密麻麻的毕业生等在那里，已经有同班同学喊她名字，清源赶紧跑过去。几个男生女生互相打量，见彼此或西装革履或打扮入时，与平时样貌大相径庭，难免相互取笑一番，又聊起花旗待遇如何好，机遇如何多，都是十分的憧憬。不一会儿就有辅导员拿着名单念面试的顺序。清源排在后面，算算时间可能要一个多小时才能轮到她，就跑到图书馆等候。
　　一走进咖啡厅却看见莫声谷坐在靠窗的位置，二人已经月余未见，不禁都吃了一惊，还是莫声谷先开口说：“真巧，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
　　清源看见他深褐色羊绒大衣和黑色格子围巾搭在椅背上，面前的咖啡已经喝得差不多了，便知道他说的不是真话，却也不想拆穿，就问他来学校做什么，莫声谷看她的表情竟有些拘谨，解释说MBA今天结业考试，上午已经考了英语，下午考专业课。清源就在他对面坐下，随手拿过他面前的资料，却看见正是自己给他复印的笔记，十分精致地装订成册。
　　莫声谷看她的衣服问：“大冷天怎么穿成这样？”
　　清源笑道：“我的样子是不是很奇怪？”又说：“一会儿要参加花旗银行的面试。”
　　莫声谷点头。忽然说道：“我正好有个大学时的朋友在B市花旗，晚点打个电话跟她说一声，不过不知道她管不管面试的事情。”
　　清源犹豫道：“不必了，不成便不成吧，也不只有这一个面试。”然后又问他上午考得怎么样，“你答英语卷纸一定小菜一碟了。”她笑着说。
　　“不是不是，”莫声谷道：“我以前没参加过国内的英语考试，很不习惯。那些题出得都很奇怪，我都不知道怎么答。”
　　清源大笑：“连本族语使用者都不知道怎么答卷纸，可见我们中国学生是多么的厉害啊。”莫声谷看见她大大的笑容，脸上渐渐回复了暖意，也跟着笑起来。又向清源问了几个国际金融学的问题，便起身拿起外衣，一边说道：“两点考试开始，我走了。”
　　清源喊住他，从椅子上拿起围巾递给他说：“你忘了这个。”莫声谷有些尴尬，接过围巾，清源说她的面试也快开始，就随他一起走出图书馆。
　　两人在广场分手，清源到了会议室外见还有好几个人等在她前面，便靠在窗台上发呆。她不明白刚才自己为什么拒绝莫声谷的好意，她并不是清高矫情的人，可是她就是不想欠莫声谷的人情：欠谁都行，就是不能欠他。清源旁边其他面试的毕业生都紧张地来回走动，她却眼神凝滞，满脑子胡思乱想。时间过得飞快，好像忽然就轮到她了。
　　她倒也没怎么紧张，整理一下头发进了会议室，就看见对面椅子一溜坐着四个人，三男一女，坐中间的是个极俊雅的女人，面容沉稳，看不出年纪，穿着黑色套裙，妆容精致干净，只在脖子上带了一条柔粉珍珠项链。清源便知她是主面试官，于是礼貌打了招呼，又向其他三人颔首致意，方在椅子上坐下。几个面试官手里已有她简历，从上往下看了，偶尔问清源所学课程，所参加的社会活动之类的，完全没有脑筋急转弯之类的狗血问题。清源如实答了，不久见那女面试官已经合上简历抬起头，清源正以为面试就此结束，她却开口问道：“你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
　　清源一愣，随即说：“我父母都是农民，靠种植苹果维生。”
　　那面试官居然笑了，她笑起来很好看，说道：“那其实是农场主啊。”
　　清源忽然被这个女人的笑容迷住，也笑着答道：“算不上，农场都是机械化耕种，我家那边大部分还是体力劳动，所以我父母工作很辛苦。不过金州苹果出名，所以效益还不错。”
　　那女人好像很感兴趣，说道：“我倒很想有机会去那样的地方工作呢。”
　　清源笑道：“您怕是吃不了那样的苦，不过苹果园秋天很美，您倒是可以去玩一玩。”
　　那面试官含笑看看她，便说面试结束了。清源不想竟这样轻松，转身出了会议室。回去和同学们交换了一下意见，听大家都说那女面试官冷峻骇人的很，心里暗暗纳罕。
　　不到三天银行那边便有结果公布，清源顺利获得进入花旗实习的机会，同她一起入选的是会计专业的两名毕业生，一男一女。实习为期三个月，根据往届毕业生经验，如果没有重大失职一般都能顺利留在花旗工作。清源接到结果大喜，却又揣度是否与莫声谷有关，便打电话问他，莫声谷坦言的确面试第二天找了他的朋友，不过面试当晚入选名额已经定下来了，清源就在其中。清源却觉得莫声谷一定是怕伤她自尊才这么说，便不大相信他的话。
　　莫声谷说：“是真的，我朋友很满意你，还说有机会要去你家果园呢。”
　　清源恍然大悟，便知道是那个女面试官，心下坦然，还是向莫声谷道了谢。
　　莫声谷笑道：“没想到你还这么招女人的喜欢。”清源一时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莫声谷说他那个校友是个极高冷的女人，很少把什么人放在眼内。清源失笑，两人又聊了几句莫声谷结业考试的事，才结束了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