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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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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昏迷中醒转已是在疾驰南行的马车上。唐止飚坐起身来,透过半拢的门帘不动声色地望出去,周围景色被暮色笼罩,只依稀分辨得出是在郊岭野外的幽径小道上,附近似乎有水流潺潺而过的声响。
正待敛眉听个真切,眼前忽地一暗,却是有人从外面撩起门帘躬身走了进来。
唐止飚不必抬头也知道来者是谁。后颈的钝痛感还未完全褪散,他嗓音艰涩地开口道:“四哥,对不起。”
唐廷渊一身暗色秦风,沉默地伫立在他身前,片刻之后终是屈膝坐了下来。
“我一直想跟一个人说对不起,已经在心底说了无数次。但是如果对不起有用的话,这世间之事也未免太过容易。”唐门少主的目光游离在车壁上,声音单调漠然,“你想把自己扔在那大牢里,那不是赎罪,只是逃避罢了。”
他被说中心事,眼神微黯。
“我唐家堡最好的杀手,就是死也要盛葬恭州。神策军有什么能耐,能把人困死在那大牢里?”唐廷渊转过脸来看向他,“我当时看到方轻崖送来你的千机匣,你知道么,我整个人瞬间就冷下去了……”
“结果后来他笑着告诉我你没死,只是被押送到了大唐监狱。我当时就想,舍了命也要把你弄出来。我在外面等,却等来老八跑来告诉我——说你不肯回去。”唐门少主定定地看着他,倏地一笑,“唐止飚,你能耐啊。”
印象中四哥从未喊过他的全名,蜀中重囚有些惶惑地抬起头来,对上唐廷渊的目光,却听后者又道:“真正心死之人的眼神该是什么样子,你没见过,但是我见过。”
“去年冬天你从西域回来,托我把药给九昭送去——记得么?九昭当时的眼神,我到现在也忘不了。”唐廷渊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不是个心死之人,又何必自陷囹圄。”
唐止飚怔怔地看着他,当下内心触动。
仿佛是被极夜短暂笼罩的荒原,而当斗转星移时漏更迭,昼芒终会喷薄而出。那是生的本能和渴望,对世间美好的求索和希冀,对绵长未来的期许和履践。
的确,他仍然怀念蜀中竹海漫雨迷离,遥记华山之巅那袭白衣,渴望再度翱翔碧空,梦断巴陵花田金丛。
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未来得及完成,而那深牢大狱仿佛一个曾经吞噬了他的意志动摇了自己心旌的怪物,如今随着疾驰颠簸的马车,被永恒地甩在梦境之外。
唐廷渊伸手从背后缓慢地拔出千机匣,唐止飚起先还以为是少门主的射海,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尽东园,在升起的清朗月色下泛出幽暗沉郁的蓝光。
他不由地伸出手去,指尖触到弩⊥弓冰凉坚硬的质地,竟是止不住地微微战栗。何其熟悉又默契的感觉,仿佛陪伴自己多年的同伴,互通心灵知晓脾性。那是他最有力忠诚的武器,一朝劲弩在手,他便复是一如往昔般叱咤江河睥睨湖海的魅影杀手。
暗河水魅默不作声地把千机匣收到背后,听到唐门少主在一边笑道:“终于是物归原主,这一路带在我身边可真够重的。”
唐止飚抬首望见他含笑的面容,一年多来的纷杂往事瞬间如同泄洪般涌上心头。逝去的故人,反目的同门,算计的异教,徒留梦醒的杀戮和悔恨,目眦欲裂的怒火和痛彻心扉的冷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生生激得他眼角发烫,几乎是语声哽咽地道:“四哥……多谢你。”
唐廷渊侧过脸来望着他,静默半晌终是道:“你我都是差一步便沦为心死之人,何谈谢字?你比我更应该活下去。”
“四哥!”唐止飚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大惊之下脱口喊道。
唐门少主的半边脸隐在月色的暗影里,看不真切表情,只听到他语声淡淡:“下月初我要去一趟万花谷,若是能够有幸回来,你我兄弟二人再把酒言欢。”
“四哥你疯了?天下这么大你为何偏偏要去万花谷?你就不怕他们——”
“天下这么大,我唯独未曾踏足过万花谷,你说算不算遗憾?”他低低地笑起来,“她要成婚了,我怎么能不去?”
这是唐止飚第一次听到他的四哥提起跟洛栖茗有关的事情,也是唯一一次。
他并不知道唐廷渊口中的“她”是指谁,但隐约揣测之下还是忍不住问道:“四哥,你喜欢的莫不也是个万花女子?”
唐廷渊闻言神情僵滞了一瞬,然而只是自嘲地笑了笑,走过来对他说:“现在神策悬赏十万黄金要你的命,老七,你可是上了通缉榜首的大人物了。”
唐止飚毫不在意地一笑:“我倒是想看看谁能有这个本事?”
“话是没错,但唐家堡暂时是不能回去了。前两日我听人说官兵企图强行进堡去搜人,结果老太太不高兴了,一个天女散花要了半座山的神策人头。”唐廷渊说着同唐止飚相视而笑,后者道,“老太太还是这么敢作敢为啊。”
“就快到洛阳城外了,你就近找个地方下车先走,等事态平息了再回唐家堡。以你的身手,料是去哪里都不在话下;各大主城钱庄内的银票你按老规矩去取了用,不用担心不够。”唐门少主望见他一脸迟疑的表情,佯斥道,“怎么,嫌不够?”
“不,我只是——”唐止飚深怕他误会,连忙开口解释,却被唐廷渊打断。
“快走吧,等进了城门有官兵就不好脱身了。”唐廷渊掀起门帘,低声同外面驾车的唐门弟子说了几句,车势逐渐缓下来。唐止飚闪身到了车辕上,回头望见唐廷渊正俯下身来,车邻冠下的容颜被月色照亮,熟悉分明得一如往昔。他不由低声道:“四哥,你一定要保重。”
继而转身一个飞鸢泛月平地腾空而起数十丈,尔后风筝巨大的侧翼撑展在洛阳上空的夜幕朔风之中。唐止飚单手扳动机括,重新调整了方向,朝着西南方向极掠而去。满月如银盘倒悬高空,而一叶风筝如孤鸟般滑翔而过,很快便隐没在了月色的清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