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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此后他已记不清是如何被一路从华山羁押到大唐监狱。面对这个来自蜀中深堡的绝命杀手,神策军看守使出了最高规格的严防手段,将他关押在监狱深处的一间锻铁牢房内,牢房朝外只有一条狭窄通道,两侧每隔数尺便各有一名神策军士持着长枪虎视眈眈。

      其实他本就没有逃脱的企图。自小处世淡然超脱,多年来又过着颠沛辗转刃尖危立的生活,此刻却能长日静坐冥想,反而觉得内心从未有过的平静安宁。

      他入狱半月以来,未曾有人来探视,却也在意料之中:他的同门皆是潜行暗夜冷面遮容的人物,身上均背负了无数人命血债,又怎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深狱囹圄,前来自投罗网?

      他只是独独觉得对不起师兄唐廷渊、有负家族多年期许。

      或许去年深冬贸然接下那个暗杀盛芷的任务便是这一切错误的开端。

      彼时他刚从南海回来,经历长途奔袭之后,满面疲色地站在主殿内。唐老太太只是告诉他有个非常棘手的任务需要他去辅助四哥。

      “你也知道,最近老四身体不如从前;你和他兵分两路,如果他到时找不到时机下手,你便替他完成这最后一击。”

      “止飚领命。”

      南屏山那个雪夜,他一直依言潜于湖底,甚至不知道地面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是他经历过最寒冷漫长的等待,直到他望见了幽蓝夺目的孔雀翎映亮了湖面。

      那是约定的暗号。唐止飚猝然发力跃出湖面,同时单手持弩准备着终结一击。

      然而他却看到了唐九昭。

      他的九弟也正绝望地转过头来,同时看到了他。

      他目光一动,又望见唐九昭身后不远处的唐廷渊,一身黑衣金面耀眼,正极速后掠躲开唐九昭的一发追命;金红光芒映亮唐门少主的面容,唐廷渊正沉着地用眼神示意着他的目标——那个正依言牵马的万花女子。

      唐止飚抬起手,弩口对准了盛芷,指尖轻搭机括,却听到唐九昭撕心裂肺的一声:

      “七哥,住手!!!”

      他闻言面容微微抽搐了一下,依旧毫不迟疑地扳动了机括。

      逐星亮芒割裂暗夜,他犯下了一件此生都无法赎回的罪。

      杀人一万,自损三千。

      华山之巅的落败或许不是一场意外,而是宿命般的结局;而他亦早已不是个合格的杀手,内心疲乏,身手犹疑,思绪凌乱,顾忌重重。

      或许深陷囹圄已是他最好的选择和归宿。

      ***

      四下很安静。

      他在无边寂黑的暗夜里听到有水滴落在地面上的声音,清晰而单调。

      滴答,滴答。

      他在这无限循环的声响里仿佛僧侣入定般安逸平和。脑海一片澄静通透,那些遥远得仿若隔世的记忆残片恍然入梦来。

      黑山谷的清幽竹林,问道坡的野马奔腾,幽冥渊的冰雪奇境,饮露峡的嶙峋崖壁……少年们依次策马扬鞭纵过天坑的碧藤索桥,争先恐后地展开风筝滑翔在唐家堡的雨幕里,出师考试时心照不宣地互相配合着破解机关。

      那些年喂过的熊猫,排过的字辈,抽签的任务,戴上的面具,修过的千机匣;环绕脚边的机关小猪,木桩边勤学苦练的同门,神机山炽烈流淌的熔岩,欧冶子别院的清幽鸟鸣……一时断续涌现在眼前,仿佛时辰倒置岁月归始,而家乡的竹海翻涌如浪,满天落霞映染嘉陵江。

      他陷入长久深沉的回忆里,却是没听到牢房外两声轻微的响动,须臾便有两道身影闪至牢房门口,一人试图去解开那把沉铜大锁,另一人则低声唤他:“七哥!”

      唐止飚倏地睁开双眼,借着高处气孔上筛下的零星月光,方才看清是老八唐筑,而那埋头解锁的则是唐岭。

      “你们……”他一时太过意外,急忙站起身来走到牢门边,透过铁栏定定地打量着两个同门,“这是打算救我出去?”

      “没错!”唐筑望见他身上破损褪色的定国套装,墨蓝衣带上的刀片亦早被卸去;胡茬覆面发冠凌乱,一束散发垂在眼前,和往日印象中那个面容白皙神情淡然的七哥相去甚远。

      唐筑鼻子一酸,不由脱口道:“七哥……我们来晚了,害你遭了这么多罪。”

      “哪里话,你看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也没瘦,是不是?”唐止飚轻笑道,安抚地拍拍唐筑的小臂。

      “老七,你再等一会儿,这锁的构造比想象中要复杂些。”唐岭抹了一把额间沁出的细汗,继续弯下身去,就着微弱的月光试着解开铜锁。

      “三哥,其实……不用麻烦了。”他踯躅片刻,终于还是一咬牙说了出来。

      “什么意思?”唐岭停下手上的动作,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我觉得留在这儿也挺好的。”他似乎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缓慢地说道,“这两年树敌太多,时刻要提防仇家追杀,现在入了狱,倒是能求得个清净了……去年南屏山那个任务之后,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九昭,现在呆在这里,反而觉得心里能够好受些。”

      唐岭听完他的话沉默了许久,然后把手里的工具放下,直起身来凝视着他:“你这么想,老四知道么?”

      “四哥他……”唐止飚一时嗓音艰涩难言,“他来了吗?”

      “他在外面等你。”唐岭沉声道,目光依旧一瞬不瞬地落在唐止飚的脸上,“老八,去跟廷渊说一声——止飚他,不肯回去。”

      唐筑依旧呆呆地立着,仿佛难以置信般看着他,直到唐岭低吼一声:“去啊!”方才如梦初醒般匆匆跑出去了。

      唐止飚面色黯淡,仿佛是不堪承受唐岭的目光般垂下视线,缓缓开口道:“三哥,对不起。”声线萧瑟却坚定。

      “别跟我说,留着同老四说去吧。”唐岭粗暴地打断了他,背过身走到过道上,唐止飚听到他发泄般地朝着已经中了迷神钉失去神智昏迷不醒的狱卒狠狠补了两记毒蒺藜。

      蜀中重囚默默地在原地站了片刻,就听到一前一后两种脚步声交替响起在大唐监狱深处,可辨听出正往这个方向来。

      他眉目一动,抬眼看到唐筑率先跑了回来,还在大口地喘气,俯下身伸手撑在双膝上,冲着唐岭道:“四哥、四哥来了——”

      他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不疾不徐,镇定自如。那脚步声混合着他清晰的心跳声,透过耳膜被径自放大,如鼓点般令他战栗。

      终于那脚步声在过道的尽头停了下来。

      他一时竟不敢抬头去看。

      这画面何曾相识,少年时在主堡的敞庭前互相搏击较量,比唐廷渊小上两岁的他只有被生吃的份。往往是对方在交手间隙瞅准他的一个破绽,旋身扭住他的左臂便是一个背摔。他仰面跌躺在坚硬的地面上,疼得龇牙咧嘴。

      然后他便会听到唐廷渊的脚步声笃定地响起来,悠然自得地绕着他走上半圈:“老七,你又输咯……晚课结束之后,麻烦替我把熊猫喂了吧。”

      “喂喂四哥,你又要偷跑去问道坡啦?”他望见唐廷渊在夕阳里一溜烟跑开的背影,急忙爬起来叠声问道。

      “可别告诉师父!”排行第四的唐门少年转过头来冲他狡黠一笑,晚霞照亮他的半边脸,显出倜傥自若的模样。

      光阴如深秋落叶,在那些倏忽流逝的岁月里,被他们毫不留恋地踩在脚下。曾经是意气风发纵冠蜀中故里的骄子们,连风都被轻易地甩在身后,而叶脉纵横凌乱,一如他们既知的人生轨迹。

      唐止飚透过牢房的铁栏望着唐廷渊走到他的身前。两人之间隔了一层冰冷的牢门,头顶有稀疏月光微微筛漏下来,零星照在唐廷渊的纯金面具上,竟透出几分令他感到陌生的疏离意味。

      “听老八说,你更情愿待在这里?”唐门少主的嗓音低沉冷泛,响起在这片狭小逼仄的空间内。

      “是。”唐止飚轻声道。

      唐廷渊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沉默地望进他的眼里,半晌方道,“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讲。”

      他往前走了两步,几乎是挨着牢门了,却见唐廷渊从铁栏间伸手按在他的肩膀,那动作同之前他们分别那刻简直如出一辙。

      唐止飚身形一僵,却听得唐廷渊继续说道:“老七,你再凑近些。”

      他只得照做,却蓦地感到一股凌厉掌风袭来,毫无防备间后颈被重重劈了一道,顿时失去意识瘫倒在地。

      剩下的两人看到这一幕顿时瞠目结舌,唐筑结结巴巴地脱口道:“四、四哥你这是——”

      唐廷渊终于转过身来,面色阴沉不定,还略透出一丝不耐。他往前走了两步,手中一个雷震子应声抛出,准确无误地落在了那把沉铜大锁上,一道金赤光亮爆开在黑夜里,硝烟散尽,那锁身赫然被炸成了两半。

      “利索点把他弄出来,别让我等太久。”似乎是被烟雾熏到,唐门少主低低咳了两声,而那一掌似乎用尽了他本来就所剩无几的内力,脚步虚浮地朝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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