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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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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星夜兼程赶到华山脚下已是三日之后。
夜色黢黑,唐止飚沿着人迹稀少的山间小径曲折攀至论剑峰。据之前位于华阴的飞探密报,这段时间洛风便暂居此处。
山顶犹自下着大雪,落在山路上厚厚一层,踩上去嘎吱作响。他提气运功,足尖轻掠地面飘忽而过,避免留下任何足迹可寻。
何其相似的雪夜。
深冬,落雪,一场预期而至的杀戮。
他纵身一个鸟翔碧空,身量轻盈地落在檐顶。脚下那座亮着明黄烛光的偏殿便是洛风的居所。
唐止飚伸手拔出腰际的千机匣,轻微的咔哒一声弩⊥箭已系数滑入矢道,亟待转瞬即发。
他双腿勾在外檐横梁上,身形倒悬,透过高处的槛窗朝内望去。静虚首徒端坐在书房内,就着一盏油灯在凝神阅卷。
雪夜静读倒真是一件风雅之事,可惜……
唐止飚无声地笑了笑,透过槛窗间雕饰棂格的间隙平端起千机匣,屏息敛目瞄准了洛风的咽喉,毫不迟疑地扳动机括。
预期当中的劲弩破空之声晚了半瞬方才响起,一枚夹杂着火星的弩⊥箭裹挟着风声和寒意穿过狭小的槛窗,朝着洛风的白色身影疾劲掠去。
但唐止飚瞬间变了脸色,握着千机匣的手指也难以置信地动弹不得:华山之巅的极度低寒封冻了千机匣仓内的膛线,导致机括牵引弩⊥箭出膛的时机和准星都有了极大的偏移,这一箭射去非但要不了洛风的命,更是暴露了自己的位置,而在这万仞华山绝壁之上想要遁形也绝非易事。
那一箭在猝不及防之际射中了洛风的右肩,唐止飚惯用的箭镞铅沉锋锐,瞬间撕裂开一道巨大伤口,鲜血很快涌漫出来,浸染在纯白道袍上,触目惊心。
静虚首徒低呼出声,清冽的面容瞬间因疼痛皱在一起,却不忘伸手去够桌案一角的长剑。
唐止飚毫不犹豫地端起弩⊥弓意图补上那致命的一箭,在引发混乱之前尽快脱身。
箭在弦上蓄势待发,他勾动机括的瞬间猛然感受到一股突如其来的气场,幽然绽开在周身十尺的范围之内;而房顶上不知何时翩然立了一个白色身影,素衣莲冠提剑在手。雪不知何时停了,月色清亮山风空茫,照得那纯阳女冠的身影越发剔透单薄,恍然如谪仙落境。
唐止飚一惊之下已顾不得夺命洛风,原本倒悬的身形仰面腾空而起,同时单手操纵弩⊥弓连轰三发夺魄箭。
却见那白衣女冠手腕翻转,银剑映霜划开静深夜色,手中三尺青锋默饮月光,尔后一道幽蓝剑气直逼向他的面门而来。
剑气和箭身在空中交错相击,双双激绽开亮蓝夺目的光芒,一时照得四周如同白昼,月辉亦黯然失色。
趁此间隙他终于堪堪站定在房檐上,却见那纯阳女冠也是足尖一点,抖袖间剑锋收尽风雪,瞬间已近身前。
唐止飚抬头望见她的面容,竟是比这雪夜银月更要清冷上七八分。峨冠下的容颜清隽端丽,神情间却处处透出疏离冷意。眉间凝霜,眸若寒潭,在此刻的他看来,有着惊心动魄的美意。
他本握有一个瞬发的追命无声,此刻却指节僵硬不能动作。唐止飚有些发怔地望着那人素白衣袂在清亮月色里上下翻飞,竟不忍去想象追命箭重击之下她会是哪般模样。
切忌心软。
这是九年前他们出师那日,亲传师父唐怀智叮嘱他的。
“老四切莫浮躁,老七切忌心软……九昭切不可太过执拗,万物法则应当顺其自然。”
一语成谶。
此后的数年间,唐廷渊独身冠绝蜀中,却始终受制于心魔不得解脱,唐九昭今年初春追随恋人自绝生死树,而他……竟也是挣不脱这宿命般,要将杀手生涯在此刻付之一炬了么?
他自恃不曾是耽于冲动意气行事的人,却在此刻将任由残存理智一寸一寸分崩离析。那是近在咫尺的美好,仿佛一场清影倥偬的须臾梦境,令他禁不住渴望去伸手触及。
季淮音眼见那银面刺客手中动作僵停了一瞬间,仿佛有些出神地望向自己的方向,一时心下有些诧异,指尖剑势却未曾缓敛,径自掠向他的面门。
只见那人半边面具遮掩下的眼中冷光一闪而逝,仿佛猝然惊醒般一个迎风回浪极速后撤,同时左手端起千机匣,弩口轰绽出金红色的璀耀盛光,惊裂开重重夜幕。
追命无声。
原来是唐家堡的人。
趁着季淮音运起凭虚御风闪避追命箭的当口,唐止飚一个浮光掠影跃下了屋檐,试图将身影隐没在夜色中全身而退。
但已经太迟。
他看到东南方向快速掠来的三个白衣身影,手中银剑雪亮,铮然映着月光,在黢黑子夜中显得尤为瞩目。
那三人转瞬便到了自己近身,并没有急着上来发起攻势,却是每个人之间隔了数尺的距离站定,持剑护于身前,开始念起北冥剑诀。
他强定心神,手中千机匣因为读着裂石弩而周身环绕着靛蓝幽暗的雷电之光。唐止飚正待抬手轰出,却感到身后有剑气逼近,猛然回身却见洛风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道袍浴血,面容刚毅;手中一柄赤霄红莲吞吐幽蓝锋芒,而一道两仪化形已在同时命中自己的前胸。
尽管有密银软甲护体,静虚首徒的那道锋锐剑气还是击得他胸前一滞,尔后剧痛猝然袭来,那种裂骨断筋深入肌髓的巨大痛楚,生生夺去了他的思考和应变能力。
唐止飚用力地喘着气,千机匣拄在地面方能稳住身形,而季淮音从房檐上翩然而下,落在了另外四人为她留出的最后一个空隙之内,至此纯阳五子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九宫八卦阵,将唐止飚困在了其中。
他胸口阵阵发窒,眼前重影交叠迷蒙陆离,还未来及分辨发生了什么,那五子剑尖齐齐爆出幽亮气劲,从各个方向争先恐后地击中了他的周身。
五行正气,锐不可当。
一时周围清光大盛亮如永昼,五方行尽的强大气场使得唐止飚千机匣生生脱手,身形委顿在地动弹不得。
纯阳五子走上前来将他团团围住,紫虚首徒曲临江提剑在手,指尖一动将剑锋抵在唐止飚的咽喉处,作势便要一剑封喉。
“师弟,不可!”洛风一手按着右肩的伤口,另一手艰难地挥剑挡开了曲临江的动作。其实他的力道不大,但后者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地收起了剑。
静虚首徒低头打量着他,唐止飚这辈子从未如此困窘颓唐过,僵着脸把目光落在别处。
“各位看如何处理?”洛风微微蹙眉,环视了众人一圈。
“要不要上报给掌教?”年纪最小的灵虚弟子范道辉有些迟疑地开口。
“掌教真人尚在闭关修炼中,还是不要打扰的好。”洛风沉声答道。
“大师兄,这厮摆明了就是来要你的命,不如我们将他就地正法,也算是除了一大后患。”曲临江语带怒意地打量着地上的唐止飚。
“要杀也不能在这里动手。”洛风果断否定道,“人要是死在纯阳宫,等于是和唐家堡公然闹翻,到时候两边都不好收场。”
“话说蜀中唐门不是一直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么?”金虚门下方轻崖忽地朗声道,“‘失败的任务,绝不会再重复第二次’——我说的对不对?”他微微抬手,冰冷的剑尖抵在唐止飚的下颌,迫使他抬起脸来。
银面刺客冷冷地回视他,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弧度,没有作声。
“呵……你以为不开口,我就不知道你是谁?‘暗河水魅’唐止飚,那个亲手杀了自己同门恋人的冷血杀手,是也不是?”
显然在场众人多少都耳闻过这件事,数道目光齐齐落在他的脸上,一时无人说话。四周夜风呼啸,裹挟着雪粒打在他的周身。视线里的场景何其相似,生生把他的记忆拉回那个南屏雪夜。夜色浓黑,素雪银曜,在广袤天地间交织成如此强烈的光暗对比;善与恶,济与戮,赦与罪,那么盛烈地交织回溯。那是他心底最深沉可怖的梦魇,他甚至渴望突降一场浩大雪崩把自己猝然掩埋,也不愿在此刻接受这难言的道德审判。
终究是洛风极轻地叹了口气:“不如把空雾峰驻守的神策军官叫过来,让他们押送到大唐监狱听候发落吧。”
范道辉应了一声,一个梯云纵朝空雾峰的方向掠去。
他的千机匣孤零零地落在远处,被月色一照,弩身的沉铁反射出喑哑的光泽,映到唐止飚眼里。
曲临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冷嗤一声,走过去把千机匣捡起来,扔到他面前:“怎么,还不死心?”
他默不作声地把视线投向远处,未置一词。
“何幸如之?”忽地感到方轻崖饶有兴趣地问道,身形一低蹲了下来堪堪同他对视,“你的千机匣……难不成是何幸如之?”
“尽东园。”他终于开口答道,嗓音艰涩沙哑,“九昭的才是何幸如之。”
他能感觉到方才一直没有开口的季淮音倏地抬眸扫了他一眼,仿佛是带了几分意外的神情。
在旁人看来几乎是两把一模一样的弩⊥弓,弩身通体暗蓝哑光,侧翼银锐锋利。出师那日拿到各自的武器时还互相兴致勃勃地比较着,往后共同修习惊羽诀心法,出招身法简直如同孪生子般难以区分。
犹记前年深秋,两人秘密赶往西湖断桥边的剑冢双杀哈孜依,酣战之中那隐居刀客趁唐止飚不备,一个幻光步来到他身后缴了他的械,紧接着便是要一刀锁喉;千钧一发之际唐九昭一个浮光掠影绕到哈孜依侧面,接住唐止飚方才被缴械之时抛下的千机匣,趁势抬手轰出穿心弩。
九昭用他的千机匣救过自己的性命,自己却用这把尽东园夺走了他的心魂。
何幸如之,不幸如斯。
“有意思,”他听到洛风低低地道,“曲师弟,你好生看守着唐七,等神策的人过来再交给他们,切不可有什么闪失。”
曲临江领命点头。
“轻崖,你把这千机匣遣人给少门主唐廷渊送去,好让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方轻崖嘴角挑开一抹笑意,弯腰拾起那把墨蓝弩⊥弓:“我真是迫不及待想看看唐四收到这份大礼时脸上的表情。”
唐止飚恍然间想起那日唐廷渊在偏殿对他说的话,嗓音沉郁落拓,此时仿佛又系数响起在耳畔那般清晰可闻。
四哥,对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