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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四下很安静。

      他在无边寂黑的暗夜里听到有水滴落在地面上的声音,清晰而单调。

      滴答,滴答。

      他盘腿坐在大唐监狱深处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双眼微阖心无旁骛地打坐调息着。而那声响兀自撞入耳膜来,在夜里被放大循环,冲击着他的心绪。

      仿佛一睁眼开去,便是幽冥渊冰蓝色的高深穹顶,四下凝结无数各异冰棱,泠泠地反射着青白的微弱日光;冰壁高耸如明镜,令人无处遁形;而脚下是无声流动的暗河,汇聚着涌出唐门密室之外的天地去。

      少年时期的唐止飚太过熟谙幽冥渊的景色。不同于他天赋秉异的师兄唐廷渊,唐止飚被盛怒的师父关禁闭就如同蜀中落雨那般司空见惯。

      而他也习惯了在师父唐怀智拂袖而去之后,沉默着一次次尝试跳过那高耸巍峨的七星阵。

      他的轻功一向不好,踞高便有眩晕之感,而那七座奇诡幽碧的冰柱从湖面上高高拔亘而起,宛若擎天巨峰,令他不敢侧目而视。

      每次艰难地跳完一趟来回的七星阵便是额汗淋漓,唐止飚用力地把背靠在石壁上,腰际的千机匣冷钝,硌得他生疼。他颤抖着闭上眼,耳边便是穹顶的水滴落在冰台上的声响。

      滴答,滴答。

      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他站在冰台边缘向下望去,沉黑的暗湖涌动在百丈之外,旋转着似乎迫不及待想将他吞没。

      少年犹知怯惧感,他强迫自己生生别过头去,而此时总能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来人永远是他的九弟唐九昭,十岁出头的年纪,个头堪堪高过自己手中那柄千机匣。唐九昭背着手小心翼翼走到他面前,从南皇套装的下摆掏出两个包子递给他:“七哥,给。”

      唐九昭语声稚嫩,自小便不善言辞,却总是那么体贴察毫。

      他接过来,默不作声地大口吃掉。他几乎是发狠地咀嚼着,带得两颊的咬肌都微微鼓起,而唐九昭亦不说话,就这么站在他身侧,仰起头来看着自己。

      他一直记得九昭的眼神,带些与年龄不符的忧色,瞳孔又大又黑,映着穹顶的微弱光亮,仿佛两汪盛在水银中的剔透乌丸。

      曾经问过九昭如何进得来这密室?犹记得他带了些笑意的清脆回答:门口那机关,四哥教我开的,朝左拧三下,再朝下转两下就成了。

      九昭……一想到这个名字,心痛得仿佛都要蜷缩起来。

      唐止飚猝然睁开双眼,视线融入四周的无边寂黑里去,足腕间生铁镣铐沉重冷硬,提醒他此刻的境遇。耳畔似乎又响起他九弟的声音,曾经用童稚的声音喊自己七哥,将自己省下的一半晚饭分给他;却又在南屏山那个雪夜,声嘶力竭地唤他七哥,央求他住手。

      而他却不为所动地手指扳动机括,沉面敛目发出一记逐星箭,亲手夺走了九昭生命中唯一的光。

      他犹能记得那枚逐星箭割裂空气绽开的层层幽蓝光弧,仿佛是凭空现出一个无底深渊,嘲笑着他的冷血和漠然。

      那个空茫死寂的雪夜,他从最深最冷的湖底跃起,亲手击杀了盛芷的生命和唐九昭的灵魂。

      罪大恶极,生死难赦。

      唐九昭自殒生死树之后,万花拒绝归还其遗体,只是将陪伴其多年的千机匣送还给了唐家堡。

      他的九弟,已经比千机匣高上许多了,戴着纯银面具的脸上永远缺乏表情,却会在每次执行完任务后跑来找他,摘掉面具露出年轻而执着的面孔,言语间偶尔才会带点清细的笑意,眉眼显得柔和一些,无端端让他感到安心又动容。

      这么鲜活而盛放的生命,却终止于那一刻义无反顾的自我毁灭。

      彼时听闻噩耗的唐止飚抱着唐九昭的千机匣呆呆地坐在唐门密室深处,脚下是炽烈涌动的岩浆,热度灼烫他的一侧脸颊,头顶纵射着无数飞箭。恍然记起第一次带九昭通过密室机关的时候,他同样被熔岩映红的半侧脸颊,语气带些兴奋地回过头来:“七哥,这些立柱原来可以倒下来连成桥呢!”

      那时自己是如何回答的?

      “等你再大一些,七哥带你去跳天子峰的棋盘阵,比这有意思多了。”

      他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怀中的千机匣一如既往的冷硬硌骨,他却不管不顾地抱紧了去,仿佛拥抱着他最亲密的九弟。

      他曾从长安护城河之中猝然跃起击杀狼牙首领尹素颜,曾在黑龙沼的瀑布湍流之下无声索命天一教元老乌蒙贵,曾在西风洛道的红衣圣殿疾奔飞骋瞬息夺魄沙利亚……他潜行过那么多密布交错的幽寂河道,屏息在冰冷沉泛的湖面之下,却没有一次同这般冷彻心扉悲恸砭骨。

      他杀过那么多的人都无动于衷,九昭的死却如稻草之力让他颓然崩溃。

      南屏山的那个雪夜仿佛是一个被恶魑青睐的劫数,此后九昭殒命生死树,师兄唐廷渊也是大病一场,闭门谢客三月。而他在之后的任务中亦无法如之前那般全神贯注心无旁骛,在龙门荒漠争夺圣火令时差点被明教护法何方易的宝刀“吞吴”所伤,魂断西域。

      从西域回来之后唐止飚向唐老太太上交了圣火令,却只字不提龙门荒漠那场变故。

      他生性淡泊从容,喜怒亦不形于色。九昭过世之后更是少言惜语,旁人难以从他面上窥得任何情绪。

      直到一个月前,唐老太太再次把他召到了主殿。火漆密函上写着他最新的刺杀对象:洛风。

      洛风,纯阳宫谢云流门下大弟子。

      这是他杀手生涯碰到过的最强劲的刺杀目标。

      而终究一言未发地转身离去。

      他自知这趟任务凶险异常,临行之前去了趟主堡偏殿面见少门主唐廷渊,把唐九昭的千机匣交给了他。

      “四哥,我要是此行回不来,九昭的千机匣往后便由你保管吧。”

      面对他故作轻松的神情,金面门主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然后忽地嗤笑出声:

      “你们这一个个的送千机匣来,莫不是要时刻提醒我自己内功俱废这件事?”

      唐门少门主嘴角噙笑泰然自若,伸手指了指身后墙壁正中悬挂着的那柄射海——那曾是唐廷渊从不离身的致命武器,却已被束之高阁多月。

      他大窘:“四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现在是九昭的,半月之后是不是还有你的?”唐廷渊从宽大的云杉桌案后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我要你们的千机匣做什么?挂满一墙然后让人知道我死了多少弟兄么?”

      他很少见到人前倜傥洒脱的四哥如此失态过,冰冷粲然的纯金面具后的双眼罕见地发了红,仿佛极力压抑着什么情绪,但绷紧的下颌线条还是泄露了异样。

      唐止飚竟有些不敢同他对视,微微抿了嘴别过视线去,却感到唐廷渊的手落在他的右肩,语声冷郁:

      “我不想看到纯阳宫送来你的千机匣,你给我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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