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7、第四十六章 番外 陆白 ...
-
一须弥,一弹指,一刹那,一瞬……岁月似乎由数不尽的时刻组成。
有时如风般轻掠而过,我甚至感觉不到它的悄然流逝;有时却如山般沉重如斯,我便是多片刻也负担不起。
所以有的时候我清醒万分,有的时候我宁愿长睡不醒。
只要阖眼睡去,就不再觉得痛,觉得苦,觉得相思入骨,不是么?
已是第九次徘徊在忘川岸边。
前几次有时只用呆上几日,有时却要呆上数年,而这次,我一只孤魂在漫山遍野的曼珠沙华中,已经枯坐了整整十年。这张牙舞爪的花儿我早就看腻了,对烈焰般的殷红却始终觉得刺眼。有时宁愿看着水中扭曲着脸缠着一团嚣叫不已的恶魂,也觉得比看着它来的舒服。
我素来无事,能睡就睡,不能睡就是枯等。等着她来告诉我,那人是不是又入了轮回。
那一日,曼珠沙华终于收起了所有的花瓣,合苞而眠,连颜色也淡下去几分,算是还了我的眼睛一份澄净。终日阴霾密布的天空也变得高且远,云净风清,碧空如洗,恰似人间。
冥王生仲离又如此精心地拾掇了冥界,想必她今日就要来了。
四百年前,她用冥界异宝幽奎才保住我,还央了冥王替我施了禁术,这残缺的一魂一魄终是可以与其他荒魂相溶,一世一世地苟且偷生。
可是我始终觉得,她并不是真正地帮我。她望着我的眼神,似望穿这幽暗昏黄,望穿这末路流转,望见了另一个人。
每次见我,她有时默默然满脸是泪,有时施施然笑颜如花,个中缘由,我不得而知,也不想深究。我忧心的是,自己似乎忘记了很多重要的东西。比如,忘了最初和那人的如何相识。
却又是万幸,我始终记得自己的一注执念。满腔情思尚无处安放,又怎会放下这刻骨相思?
凛凛忘川岸边,嚣叫的恶鬼前,我曾跟这妖女立下十世誓约。
十世轮回,万顷红尘,助我寻着那人陪着那人;情缘已了,便由她封入瓮中,任凭处置。
可是她却动了手脚。
入世后我总是愚笨不堪,忘记前世因果,有时甚至混混噩噩半生。次次匆匆忙忙地赶回忘川,我才能忆起世世都未曾如愿,难免愤恨。
她爱穿红衣,所以我连带地讨厌极了这曼珠沙华。
有时明明那人已经转世,她却迟迟不愿告诉我投生到哪一处,只拖着衣角可怜地央我抱她片刻。这是胁迫,这是要挟,我即使再生气,也只能靠着她才能寻到那人,不免忍气吞声。
我冷着一张脸,她却能笑得万分灿烂。有时冥王亲自来寻他,那满脸的笑容又能瞬间冻成冰渣子。可怜可怜,不知是我可怜些,还是那陪着笑脸的生仲离?
远远地看着有人踏入绯红的花海。
她向来如此,红妆精致无边,笑靥美冶无匹,额间三瓣凤凰花钿艳过漫天曼珠沙华。我只是急不可待,三步并着两步迎上去,问道:“那人这一世在哪里?”
她眼神微敛,不答。
“这次,你要我做什么?”我问的干脆。
她牵我坐下,说:“什么也不做,就陪我说说话儿可好?”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我总是防备她,“这已经是最后一世,我很快就要任你处置了,到时再来消遣我罢。”
“你在怪我?”她说,“你本来就只能寻了魂魄不全的人嵌合,自然神识不够清明。你是借了秘术冥力才能入轮回寻她陪她,又怎会有姻缘?”她顿了一顿:“无邪……。”
我听到“又怎会有姻缘”这句,已是心如刀绞,免不得咬牙切齿地打断她:“你这妖女,当初立下誓约之时,你怎不告诉我这些?”
“你本就是残缺,只余觉魂精魄,难免为情偏执。如果那时告诉你,心念一断,莫不是烟消云散?我当真是为你好。”她说得十分恳切。
我难得听这些说辞,一拂袍袖站起身来,冷声道:“且告诉我这一世那人身在何方吧。”
“你……”她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你怎么从来都不好好跟我说话?”
我心中冷笑,却只淡淡说:“我为那人而来,为那人而去,为何要在此处浪费时间跟你说话?”转身缓缓走向忘川,那句“又怎会有姻缘”正如利剑一样穿过我的脑海:“你不说也罢,待我撕去这无用的魂魄,不再扮作可怜虫!”
“无邪!”当我纵身跃入忘川水时,听见她凄厉地叫了一声。
“无邪”这个名字也是她取的,我自是厌烦听到。
我只喜欢听那人软软地叫我“陆白……”
简单又温柔。
第一世见到她时,七岁的花姚瑶正在府中的池塘边学画。我本是外院里笨手笨脚的小厮,自然傻乎乎地下水去帮她捞被风吹到水中的的画纸。
等捞上来,那画已经被水染开,全毁了。她却是感激,问我的名字。
心中仿若陡然刮起飓风,将满腹朝思暮念扬成漫天霞光,片刻间就驱散混沌。
我只愣愣地看着她,完全答不上来。我想我的眼睛那时一定亮得吓人,她却丝毫未曾察觉,只有模有样的负起双手,学着学堂里先生的口吻:“虚实相生,以无胜有,墨意浓转淡,意到笔不到,密处不透风,疏处可走马。哥哥貌似愚钝,将来必定大智,正如留白之处,不如我就叫你“留白”可好?”
我听不懂这些,只道是“陆白”,虽然每次坠入人世时都浑浑噩噩,记忆全失,却始终记得这个名字。她换了很多名字,而“陆白”二字,我一用就是十世。
长大之后,我做了她的侍卫,她却嫁给了庆王府的小王爷。
亲眼见他如何一见倾心,如何主动前凑,如何辗转巧逗,诱得她如三月桃花含苞坠开了情窦。
束手无策。
那张结的大红灯笼在我眼里莫不是鲜如血色,腰间的长刀宛如已经刺穿心肺,将自己钉死在永远的嫉恨中。我整夜整夜无法入眠,淋了冷雨,沐了寒风,高烧至神志浑噩时又跌伤了腿。
心如死灰,病入膏肓。
她夜间执了灯笼来看我,坐在塌边握着手唤一句“陆白哥哥”,眉眼中蕴藏着深深的愁色。
我受不住她那样愁苦地望着我,一张俏丽的小脸苍白得透明,全然不像刚刚新婚的幸福女子……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尽快好起来罢。
哪知天意弄人,她回去的路上竟意外失足落入王府荷花池中,溺水身亡。
当夜我知晓消息,举刀戳心自戕,魂归忘川河畔,一身荒芜……
次次苦苦寻她,半生陪伴,半生痴念。
我却看她或是无端早夭,或是投入别人怀中。其中颠沛蹉跎,蚀骨之痛,不得之苦,无法用言语描摹半分。
我以为的救赎,却是天罚。
原来一切都是痴心妄想,莫说十世,以我这残魂一缕,竟是永世也不能与她结缘。心中只道毫无可恋,却又在纵身而起的一瞬,突而想起那些不同的她,那些同样无邪的笑颜,那朱唇亲启,一声“陆白……”
我得到的已经很多了,不是么?
纵然舍弃所有,妄图斩断这情丝万丈,也抵不过记忆里的她回眸一望……我应是错了,自己浑噩的时候才是聪明,清明的时候都是最傻的傻子。
生仲离肯出手将我定住,当然是不愿意看到妖女伤心。
我终于又做回陆白,可惜又无端端地忘记了许多事情,除了心中一缕执念依旧。
五岁就离家,我在身体里沉睡,平日就仍由这人残缺的魂魄支撑着身体四处游荡,遇到危险时才偶尔醒来。
三千六百个昼夜交替,一百二十个月圆月缺,四十个季节更迭,整整十年,我终于遇见她。不管是何种模样,我总能一眼就在万千世人中认出她来。
她很好,我却很脏……
从此我再不愿睡去,就算这具身体休息了,我却依然在一片黑暗里倔强地醒着。
我不愿意错过哪怕是她在梦中唤我一句“陆白”。虽然忘记了前因,却知道珍惜每时每刻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可是这最后一世,安然流淌相互依偎的时光却分外短暂。
如果再让我重新选择一次,绝不会再送她去沧微元辰。启琅镇上离别前的那一夜,痛彻心扉的感觉如此熟悉,好像这颗心曾经就被翻来覆去地碾扎过千百遍。
我本就应该带走她,断了这无望的宿命,可惜……可惜始终是……明白得太晚。
直到妖帝重无邪强行征用了这个身体,将我锁在意海之中。直到他用了数年才在保证我的周全之下,彻底地分离并驱散了无用的魂魄。直到那时,我才算如醍醐灌顶般又再次忆起前尘往事。
本以为离开她已经是最糟糕的事情,可是总在我以为已经跌到地狱中时,运道自会赐下更多的灾难……我再也无法用我的声音安慰她,用我的手触碰她,用我的怀抱拥住她,用我的心去守护她……因为这一切,已经统统被重无邪夺去了,分毫不剩。
不仅如此,我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如何骗她。
重无邪在昏暗的烛火中见到她时,心胸间虽波澜不惊,呼吸却有些失序,也不知是因为我影响了他,还是他本身尚留得一丝自然而然的反应。
我本是他,他本是我,他太无情,我却太多情……
虽然知道重无邪一直想利用她,但听他用这张嘴说出满口谎言,实在怫郁难平。我疯狂地在意海中掀起滔天大浪,以至于连他都略略有些失控。
她仰着头,莽撞地扳过我的脸时,他恍然失神,竟然差点就此吻下去。
那一刻,令人浑身一颤的莫名惊愕连我也能感觉到,可是一转头,高傲的妖帝大概连她长什么样子都记不住罢。
那只腕间的烟霞流云,在他眼里不值一问,对我来说却如同一柄利刃……
我愿有朝一日回到他的魂魄中,到那时他才能明白何事叫追悔莫及,才能体会我所经历的为情所困,九死不得一生。
这无边苦痛,终要统统归还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