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云暮待卿归》轻墨入隐

45、第四十四章 初次遇敌

　　晚间众人分散至一座小镇的数家客栈中，苏柳陌和虹影分到一间房。
　　大约是许久没有和人同榻而眠，苏柳陌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
　　或是梦回青山幽幽峰巅，一池清泉微起波澜。她与陆白于石上对坐，泪眼相望；或是在出云廊中，他遍身伤痕，赤足跋涉，却极宠溺地拥她在怀中，笑得云淡风清；或是市井街巷，他孤身一人，蓬头垢面，骨瘦如柴，却一路跌跌撞撞地寻着她；或是在一群张牙舞爪的妖邪中，独独他保持着人形，站在角落里默然而立，眉间一丝厌恶……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莫名难辨。
　　若不是这些纷乱的梦境，她竟不知自己是这般想念陆白。
　　晨间起来起来时，苏柳陌的心情已经糟到了极致，却还是勉强勾了嘴角同虹影说笑。用早膳时，贺宸安就发觉她精神极差，轻声问她要不要自己带一截，苏柳陌只摇头。
　　贺宸安本是打算昨晚跟她好好问问散去修为的事情，结果一直没有独处的机会，心中不免越发着恼担忧。出发的时候也不管她说什么，硬是拖了她的手不松开。
　　苏柳陌微微挣了两下，没有脱开，知道他是担心自己，也就随他去了。
　　一行人仍然是周游领队，青鸿押后。
　　两人在队伍靠末尾的位置并肩而行，隔得极近。
　　苏柳陌本以为他牵着自己是有什么话要问，结果两人走了半个时辰，贺宸安目不斜视，一言不发，只腮上被天边霞光染上了一抹可疑的淡粉。
　　晨风微微清凉，他的掌心却分外灼热，苏柳陌正要开口说话，忽然看到行在前方三丈远的虹影和齐谦不时回头看看，又转过去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继而哄笑。那齐谦更是对着贺宸安挤眉弄眼，笑得万分讨嫌。
　　苏柳陌不知怎的就想起昨日他说的那句，“贺宸安，你怎么舍得惹你的小娘子生气？”
　　心头猛地一颤，哪是什么小羊子，明明是小娘子！自己竟然是这般迟钝？！
　　多年来贺宸安和自己相处的细节一一回目，她侧头瞧向身旁的他，兀自心惊，这般心意大约……只有自己不明白吧？
　　半月前见到师父跟灼华上仙在涛华坪上闲谈时，她一时气恼，烦躁难当，等到平静下来却也没有多想。
　　那夜，她翻来覆去不知怎地难以入睡，突然无比清晰地忆起了很久之前在梦中见过那个身着月白衫子的温润公子，以及那一曲情深意浓的《凤求凰》。当时心痛却不知为何而痛，只当自己是害怕，如今才明白不过是心疼那人深爱成痴却抵不过一夕命绝。
　　混沌中似乎撕开了一丝缝隙，苏柳陌却不敢细想。世间情爱羁绊，缘生之喜，缘灭之痛，在师父眼里不过是纸上点墨，剑上浮尘。而自己，只要做一辈子师父最疼爱的徒儿就是了，不是么？
　　可是，为什么，还是这般伤心呢？
　　她躲在池子水底，想了很久还是不明白。
　　在天玑殿上，苏柳陌的心念一直在师父身上打转，却从没想起过贺宸安。如今相携出行，如此千般体贴，万般呵护总算让她彻底明白了这个少年对自己的心意。
　　那相执的手，一时之间竟如火烧一般。
　　苏柳陌猛地抽回手，贺宸安诧异地侧脸看她，正要发问。
　　猛然间一团不知何处掠来的浓雾劈头盖脸罩过来。
　　周游和青鸿几乎同时高呼：“下落十丈，防御！”
　　一行人正途径方圆百里的一片树林，下落十丈就是高过树梢一丈余。众人纷纷由御剑改为御风，执剑在手，组成防御阵型。那雾也浓得诡异，竟是一臂外就看不见人，水汽黏贴在衣襟上，不过片刻就润湿了。
　　周游倒也还镇定，使了剑气将浓雾搅作几团，青鸿又捏了个起风诀，一阵狂风袭来，顿时烟消雾散。
　　立即显出了十来个本是隐藏在雾气中的妖邪来，大小如猢狲一般，长尾尖耳，浑身附之浓密的漆黑毛发。齿如刀锋，爪如利刃，一双红通通的嗜血眸子正恶狠狠地盯着众人。
　　苏柳陌松了口气，这些都是水妖里的低等小妖，看起来凶残，但却肯定不是己方的对手。何况有青鸿，周游，任灵芝这样的前辈在，简直是小菜一碟。
　　青鸿和周游意在锻炼磨砺众位新弟子，倒是负剑收势，示意其余人先上。各个新弟子本来就蠢蠢欲动，看两位前辈谦让，纷纷仗剑上前缠斗起来。
　　苏柳陌跃跃欲试，逮住一个空子，就冲进了战圈中。贺宸安知道她是第一次面对妖邪，害怕她经验不足失手受伤，反而没有加入战局，就在她身边一丈外跟着，以防不备时可以随时出手。
　　时不时有水妖自空中落入脚下的树林中，砸断数根枝桠，在浓密的绿云中掏出一个一个的小洞来。苏柳陌虽是第一次对敌，倒也不负暮云落平日的教导，以一挑一倒游刃有余。
　　正在酣战时，突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那乐声清耳悦心，不禁让人凝注细听。
　　青鸿和周游又是齐声喝道：“屏耳！”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却突然听那笛声急转直下，犹如惊涛拍乱石，江水遇险滩，一叠紧过一叠，万种惊惧惑乱饱含其中，宣泄不尽。
　　苏柳陌顿时心神大乱，剑气骤然不稳。还好贺宸安强压下胸中一口浊气，捞出她，又祭出叶影将那只小妖刺穿，要不那只细嫩胳膊必将被抓个稀烂。
　　虹影和袁紫衣则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几乎御风不稳。齐谦勉强催动剑气护住三人，身形还算稳定，只是眉头紧蹙，一脸苦色。其余人等也是立即就现了颓势，只能拼力防御，再战下去眼看数招就要落败。任灵芝和周游忍住心头烦躁，连忙上前一一解围。
　　青鸿神识一探，须弥间一把忘归如同流星一般急急刺向十丈外的树梢上，一击却是不中。众人这才看清那树端上坐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大约四五岁的年纪，梳着垂月髻，面若满月，笑似春花。润泽的唇边一只横笛，看似悠然闲散，漫不经心，乐音却如攀行千峰万仞，层层叠叠，渐次递升，响遏行云。
　　吹得人胸中气血翻涌，心胆欲摧。
　　苏柳陌只觉得头痛欲裂，恨不得将脑袋拔下，伸手就要去扯头发。贺宸安见状连忙将她箍在怀中，鼻剑发香悠悠，怀中可人温软。心念一动，瞬间被笛声牵引摄扰，他虽然极力压制，还是忍不住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殷红来。
　　苏柳陌那柄不起眼的长剑突然脱手而出，直扑向斜倚在树梢的俏娃娃。白色剑气流转萦绕，流萤坠火一般激射而出。光华倾泻，连剑身剑柄也无法分辨，只觉得一条银线快如一息闪电，扑面而来。
　　树上的娃娃变了脸色，曲调陡然一转，珠玉落盘而下，转为全心御敌。
　　蓦然又有乐声自东南方向传来，流畅轻快，如云上一朵夕照，涧中奔流溪泉。
　　众人闻之，瞬间神清气爽。
　　一人着书生打扮，白袍轻扬，眉眼俊朗，踏着一把手杖缓缓自东南御风而来。
　　薄唇亲启，吹的却是一片柳叶。
　　本来那娃娃对苏柳陌的剑倒还尚能应付，谁知突然被乐声所扰，不过一瞬间失神，却是生死两端。那柄尚没有名字的剑长驱直入，势不可挡，竟将吹笛的小娃娃死死钉在树干上。
　　那妖精一口鲜血喷溅开来，挣扎了片刻，渐渐化为一朵残败的芦花。余下的小妖四散逃去，哪里还有活路，均被青鸿周游斩于剑下。
　　“芦花白时柳叶黄，一宵寒雨两茫茫……”那书生看看手中的柳叶，“倒是衬了这芦花。”
　　周游却回头唤道：“润玉兄！”
　　来人原来是叠翠妙清派执掌门下的大弟子东方润玉。妙清本为修仙门派中正统的乐宗，自然是善于以乐声制敌。想不多今日芦花妖运气这般不妙，恰恰碰上妙清派中的高手。
　　那人却有些茫然，愣了半晌才不确定地问：“元辰……周游？”
　　“正是。”周游问道：“多谢相助。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润玉兄倒是信手拈来，看来修为又是大有精进。”
　　“不客气。我也是恰巧路过。”东方润玉笑道，果真温润如玉，不枉费了这个名字。
　　青鸿倒是想起之前遇到浅夏时听来的一桩秘事，不免多看了两眼。想当年本来叠翠妙清排名第一的代章弟子东方润玉随身配的一柄玉箫，自从浅夏失踪后，不知怎地就弃了乐器，换成了一柄普通的楠竹手杖。
　　“不知润玉兄为何路过此地？”周游问道。只听说他时常迷路，让同门一阵好找，莫非今日也是故态复萌？
　　眼看东方润玉的脸色果然有些迷茫了：“本是跟几个师弟一起去灵虚山赴宴，不知怎地前几日只剩了我一个。大约……”他挠挠头，“我这迷路的毛病又犯了。今年的长生宴怕是赶不上了。”
　　众人不禁在心里打了个跌。
　　从叠翠妙清出发前往灵虚山，得有多大的本事才能迷路迷到这千里之外来？
　　还是周游比较镇定：“我们也是去赴长生宴的，润玉兄不妨一道？”
　　“也好。”东方润玉倒是答得爽快。
　　众人在树下歇息片刻，围坐兴奋地议论方才的热战。也有人悄声议论着苏柳陌，也不知是不是仙君担心这徒儿能力不济，注入了仙力送她一程。
　　有几人未免不多看了她几眼。
　　苏柳陌却没注意到，她发现如何也唤不回自己的剑了。
　　青鸿干脆上前去徒手把剑拔下来，却见那剑身光华尽失，晦暗一片，好似死去一般。苏柳陌接过长剑，心中明白是师父注入的仙力在御敌时挥散过强，反噬剑灵，如今大约就堪比一把木剑了。
　　她也不便言明，仍旧御剑勉强跟上队伍，果然是吃力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