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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三十七章 懊悔无及 ...

  •   那一夜是如此漫长,昏黄的廊灯在夜风中微微摇晃,陪伴着殿中的丝丝灯光彻夜未熄。
      从日落到子夜,从子夜到清晨,苏柳陌一动不动地跪在殿前的石板上。双眼红肿不堪,流过泪的脸庞麻木僵直,再做不出任何表情。起初腿伤很痛,手臂也痛,后来反而是一片祥和的麻痹,她时不时往那伤处劈上一掌,这样方才觉得自己至少尚存着这口气。
      自己做了如此忤逆之事,为何心头还抱着一丝不可思议的期望?自己竟是期待师父违背原则,违背心意,违背门规,就此瞒下这事,好留下被天下人诟病的话柄?苏柳陌想一时,哭一时,痛恨自己糊涂至此做下这混账事,痛恨自己心头那不堪的期望。
      即使长跪于天玑殿外,也表达不了一分她心中的羞愧滔天,懊悔无及。
      原来永远停留在四月的沧微也可以这样冷,冷到摧肝裂胆,冷到寸草不生,冷到云雾凝成了朝露,润湿了她一身。
      在晨间的第一缕阳光中,苏柳陌对着殿门长叩三响,沙哑着说:“师父,不管怎样的责罚,都请允许陌儿再回到这天玑殿中。陌儿……永远是师父的徒儿。”
      她拿起身边的木剑,一起身又跌倒下去,几次三番才算站稳了,稍喘口气,又一拜在地:“师父……徒儿……去了。”最后一声“去了”卡在喉头半晌,终是变成了浅浅的呜咽呼出,跌碎在冰凉的地砖上。
      等她御上半空,直至看不见了,仙君才走出殿来,立在廊下,久久地看着她离开的方向。
      长睫绵密,黑眸如远山般朦胧,无悲无喜,不见一丝情绪。
      ………………
      苏柳陌被投入清晓洞中三日,除了元辰仙君和三尊,看守的弟子外,竟无一人知晓。
      这自然是因为伺严莫严有意为之。几年前有元辰弟子私自潜入天权殿中盗取天机镜,不仅毒杀了两名看守的弟子,潜入殿中的人也被神器的护力烧成焦炭。此件无头公案,至今也不知是何人唆使。
      暮云落曾提醒过莫严等人元辰有细作,所以这次他格外警惕,以免打草惊蛇。苏柳陌是仙君的小徒儿,更是不得大意。连夜提审,疑点颇多,莫严认定她背后有人相助,才得以进入天枢殿中。但苏柳陌一口咬定是自己一个人去天权殿探查,三日来竟然一点进展都无。
      莫严又遣人去唤了当日执守的两人分别来问,都是异口同声地说两人在执守事并未离开天权殿。而当晚风平浪静,月明星稀,一切如常,并没有任何特异的事情发生。甚至两人连什么时候用的晚饭,何时开始巡视,如何分配路线等等细节都一一能够对上。莫严难免有些心浮气躁,他一向手段强硬,但是苏柳陌毕竟是天玑殿上的人,多了些许顾虑。
      傍晚,莫严就到天玑殿外求见。
      依旧是往日的殿堂,不知为何显得格外空廓。仙君身正腰直地坐在紫檀木案后的榻上,那面容出尘中添了些冷峻,更叫人无法细看。
      莫严在殿侧的椅上坐下,开门见山的说:“仙君,我来是为了苏柳陌的事。”
      暮云落淡淡“嗯”了一声,等他说下去。
      “我已经提审过她数次,她只承认是一人所为,看来誓要包庇同伙了。虽然平日同她交好的那几位弟子嫌疑颇大,但是如今没有证人,还不好将这件事捅出去。我只担心打草惊蛇,反而给那个细作提了醒。”
      暮云落沉吟片刻,才说道:“伺严不必多虑,按门规处理就是。”不急不缓,自带一惯的淡然。他皂白分明的眸子扫过莫严面上,又转向殿门外,正值霞光遍天,倦鸟归巢。
      不知为何莫严第一次觉得此地不宜久留。
      “莫严明白。”他匆匆拱手告辞,出得门来。
      ………………
      苏柳陌当晚就受了刑。
      清晓洞是元辰关押犯错或者受罚弟子的地方,由天然洞窟改造成牢房而来。一条黑暗的甬道不知通向何方,两侧尽是厚重金属铸的小门,严严实实也不知关了些什么人,当然其中一个,就是元辰仙君暮云落唯一的弟子苏柳陌。
      洞内虽然寒气迫人,冷如冰窖,但好在一如既往的洁净。苏柳陌被关在洞中,除了之前的伤口夜夜疼痛难以入眠外,其余倒是还可以忍受。
      今日晚间来了莫严又带了两人来提审她。除了莫严,另外两人均是蒙了面。两人一言不发,上前将她拖至一处石室。
      苏柳陌从不知道沧微元辰还有如此阴冷黑暗,污浊不堪的角落,一股子血腥味和着苔藓潮湿的气息,让人忍不住掩住口鼻。
      两人手脚麻利地将她的双手锁在石壁上的铁环中。
      莫严冷声说道:“苏柳陌,问你最后一次,可有同伙助你?”
      她心里纵然慌张又恐惧,还是咬了下唇摇摇头。
      “罢了。今日就先赏你十鞭,以示小惩。你若今日不招,明日就是二十鞭。”转头示意站在旁边的一人。
      那人从腰上抽出一支赤金的长鞭来,手一抖,展开一丈来长。他看了莫严一眼,莫严眉头紧蹙,点了点头。
      那人不再犹豫,走上前来,扬手虎虎生威地甩出一鞭……
      ………………
      犹记得那日,晨间她在桃林中练剑,师父虽端坐殿中阅读宗卷,却时不时出声指点。午时她用膳时被鱼刺梗着喉头,师父临出门前还记得捏诀帮她理了顺畅。傍晚时分,玉兔东升,金乌西坠,沧微七峰白雾青烟拂拂袅袅。
      他与她站在临绝石上,看这千里万里,月色渐染。
      犹记得那日,她初学术法,掌控不力,将师父寝殿中弄得一套糊涂。屏风坍塌在地,宗卷四处飞散,紫檀木案分崩离析,连殿上的华幔也跌到七零八落犹如狂风过境……她战战兢兢地躲在韧山崖上,到了午夜也不敢回涛华坪。直到师父找到她,在漫天星子下,安慰似地探手拂过她的发顶。
      他轻叹无声,唇微翕,便胜过世间一切妙谛。
      犹记得那日,她收集了半年的食材做了一碗水晶碎玉羹,小心翼翼地捧到天玑殿主殿中。数百年不曾用过膳食的师父,居然在哀哀乞求下无可奈何地浅尝了一口。
      接过她手中的锦帕优雅地擦拭嘴角时,他润泽的薄唇轻启,道了声:“甚好。”
      犹记得那日,她蹦蹦跳跳地去给师父演示才掌握的剑招,转过长廊就看见孤高挺拔的身影站在空无一人的廊下,负手望着冉冉朝阳腾出海面。斜长的柱影在白玉砖上逐渐清晰,修长的影子映入其间,是说不出地清冷遥远。她小跑过去牵着他的袍角,甜甜地叫一声“师父”。
      得偿所愿地在回转的眸子里见到一抹暖色。
      犹记得那日,他接住了跌落山谷的她……
      犹记得那日,他看她写了满页的名字……
      犹记得那日,他牵着她走过桃花林……
      犹记得那日,他在大殿上望着她,说:“……我应了你就是……”
      ………………
      似水流年,犹如轻舟快帆顺水而下。
      平日里虽觉得简单,却有许多灿烂星点篆刻在心间。此时此刻犹如白驹在苏柳陌脑海中奔踏而过,驰骋四野,不肯收缰。
      鞭子重重地在身上锉出道道血痕,肩胛胸腹倒也罢了,伤得最重的是本已经受伤的左臂。漆黑一团的洞窟阒无人声,只听得见自己的吐息艰难粗重。已经结痂或尚渗血水的伤痕上又掀开新的裂口,虽然上了伤药,但是只要一动,血水就淋漓不止。她试图捂着自己的伤口,血水还是从指间上不断滑落,也不知落入了何处。黑暗仿佛张着无边的大嘴,一口一口地吞噬着血滴。
      失血让她神志不清,疼痛折磨她到心殚力竭,苏柳陌蜷缩在角落里,心中的信念如利落的箭矢,正一遍一遍穿过她微薄意志。她始终相信,有一日可以回到天玑峰上,回到师父身边,陪伴左右,再不离散。
      那么这时所承受的一切,也就微不足道了。
      ………………
      第二日一早,门锁轻响,苏柳陌心头害怕万分,抬眼看去却是策师向婉提着夜明灯和食盒来看她。一见她的样子,连向婉而也吃了一惊:“伺严下手也忒重了些……”
      苏柳陌倒说:“我是本来就也有伤……”一开口,嗓音黯哑,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今早听说你受了刑,特地带了些伤药来。”她将夜明灯插入石壁灯柱,又把食盒放在地上,这才从怀里拿出一个清华陶瓷小瓶来,轻轻拉过苏柳陌的手臂细瞧,说道:“果然是神器所伤。不过柳陌命大,只是皮外伤罢了,以后好了也无大碍。”
      “尊上……”苏柳陌几日来未掉一滴眼泪,此时双眸中却泪光盈盈。
      向婉细细地在伤处上药,温柔地说:“昨日上药的人也太粗鲁了些,倒还不如不上……你看这伤口,一夜过去连痂都没结。唉……”
      苏柳陌想的却是其他事情:“尊上,师父可有问起我?”
      “仙君这几日都在天玑殿上清修,除了伺严昨日拜见过他外,我跟执掌都没有机会照面。”看苏柳陌郁郁地咬着下唇,她问道:“柳陌,你怎么会一时好奇跑去天权殿?”
      那药上在伤处是一阵辣痛,苏柳陌打了个哆嗦:“我……也不知。”
      向婉看了她的脸色半晌,叹口气,说道:“你不愿告诉我也罢了。但是难道你不想回天玑峰吗?你一日说不清楚,就得被关在这里一日,天长日久这么拖下去,仙君还能认回你这个徒儿?”
      向婉轻言细语却句句带刀,戳中苏柳陌的痛处。她一张煞白的小脸转为青灰,定定地看着向婉:“你是说师父……师父不会让我再回天玑峰了?”
      “你现在把知道的都如实告诉伺严,只要不是有心盗取神器,仙君倒也可能网开一面。但是你这般倔强,也不知仙君有多久的耐心。”
      “可是……”苏柳陌一脸委屈,“可是我确实不知自己为何要去碰触神器。当时恍恍惚惚,等察觉过来,……我都已经把天机镜抓在手中了。”
      “那是何人助你潜入天权殿中的呢?”
      苏柳陌面色一震,垂头喃喃说道:“没人,就我自己去的……”
      “柳陌,”向婉的嗓音依旧温和:“我能劝的都劝了,你自然懂得孰轻孰重。”她不再询问,将食盒往苏柳陌面前推了推,“准备了一点清粥。你如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可让看守的弟子传我。我已经吩咐下去了。”说完起身来,走到门边又回头说道:“你手臂上为神器所伤,我在方才的伤药中下了两味重药,过了一时半刻浸入肌理后会有些疼痛,你且忍一忍。这样伤口好得快些。”
      苏柳陌昏昏噩噩地道了一声谢。
      向婉浅笑着说了声:“不谢。”
      虽然食不甘味,但想着保存体力,苏柳陌勉强咽下了小半碗清粥。突然一阵剧痛从左臂传来,仿佛被千万只虫蚁在骨中啃噬。她惨叫一声,竟痛得坐也坐不住,滚落在地。剧痛从手臂上蔓延,肩胛,肋骨……瞬间就传骗全身,分筋错骨。她全身冰凉,迸沁的冷汗将发丝衣襟浸了个全湿。刚才吃下的小半碗粥尽数呕出,糊了一脸。她一阵寒,一阵热,丹田常聚不散的真气尽数缓缓泄出。意识模糊之间,浑身上下开始无意识的抽搐抖动,声带被猛烈的抽气带出了嘶嘶摩擦声,黑暗中听来竟似垂死之人要咽下最后一口气。
      整整挣扎了半个时辰,在她几乎觉得捱不下去的时候,真正的黑暗和虚无终于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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