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云暮待卿归》轻墨入隐

37、第三十六章 夜探天权

　　贺宸安抱着她潜入殿中时，倒是一个人都没遇上，两人在万分紧张中算是略略松了口气。
　　殿中并未点灯，高台之上供奉着一把一尺高的铜镜，橙金两色光华交替流转，镜面却晦涩若如宣纸，竟是一丝光泽也无。苏柳陌站在离高台之下静静仰望，以往每每梦到铜镜，都是以心中郁痛难忍终结，今日来到这殿中，不免又觉得胸口隐隐作痛。
　　贺宸安也不催她，走到殿门边开了一丝缝隙，警惕地留意着殿外的动静。等他回过头来，却看到苏柳陌直愣愣地朝着天机镜走去。她本身有腿伤，乍看一下动作僵硬又诡异，竟想是被魇住一般。
　　“苏苏。”他压着嗓子唤了一声，满是焦灼。
　　苏柳陌似乎根本没听到。是了，即使大小不同，它跟之前自己梦中的镜子生得一模一样，古朴简质，只镜把上嵌着的一颗赤色宝石显出了一丝华贵。
　　右手还执着木剑，她用左手握住了天机镜。
　　左手臂上的小铃铛突然间叮叮声大作。一丝丝纯白的仙力从铃铛中逸出，同镜上橙金两色的华光仿若缠斗一般围绕着镜身你进我退，你攻我守，纠缠片刻，又兀自分开。最后双双顺着她的左臂缠绕而上，竟是将整个人裹入光晕中。
　　贺宸安心中大惊，两三步上前想将苏柳陌拉出，却被生生弹开。他一脸惊惧，连声唤着“苏苏。”虹影听到殿中动静，再也顾不得放风，窜入殿中。
　　两人面面相觑，都不知怎么办地好。
　　苏柳陌只觉得手臂剧痛，血水顺着手臂蜿蜒而下，浸透了墨色的束袖，再沿着手指溶入镜中。那橙，金，白三光忽上忽下，难分难解，终是糅合在一起，光晕转为耀眼的淡金色。须弥，只听得手腕上传来轻轻一声脆响，似有什么东西应声碎裂。苏柳陌却觉得是心头炸开了一孔，头皮发寒，毫毛倒竖。眼前一片凝固的黑暗，好似许久之前梦见溺死在湖底的那一瞬间，排山倒海的冰冷将她几乎压扁。从脚尖开始，恐惧鲸吞蚕食地掠去每一处体肤，浑身血液处处凝固，五脏六腑次第僵住，她的喉头仿若被一双大手死死锁住，再无法呼吸，身子一颤，撑不住昏了过去。
　　………………
　　那晚自己怎么回的天玑殿，苏柳陌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只有左手臂上的条条血痕触目惊心，疼痛非常。
　　她半夜里突然惊醒过来，嗓子里像是被人灌进二两火炭，灼烫难忍。睁眼看床尾坐着一人，费了一身力气才勉强出声：“……水……”
　　袁紫衣惊跳起来，手忙脚乱地跑去东南处的池子中取来泉水。一口甘冽入喉，苏柳陌总算是舒畅了些。转头环视，尚在自己房中，心中稍稍安定，看来并没有被发现，要不自己大概已经被伺严关进清晓洞，等候发落了。
　　她半倚在榻上，“紫衣，我何时回的殿？是宸安送我回来的吗？”
　　袁紫衣有些责怪地说：“早就劝了你，反正就是不听。你自己执意要去倒也罢了，如果被逮住……我倒还好，可以说自己不知晓这件事，宸安虹影怎么辩得过，非得被你连累着受罚不可。”方才贺宸安抱着她回来，衣襟沾着血迹，发丝凌乱，满面惊痛，执意要在这天玑殿上等着苏柳陌清醒。他若是留在这里一刻，就一刻脱不了干系。袁紫衣好说歹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才将这理智不全的人劝走。
　　“紫衣……对不起……是我太莽撞了。”苏柳陌想起来也是后怕，况且如今手臂上血痕遍布，瞒过师父十分不易。
　　“你去看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去抓它？神器也是你碰得的？”
　　“我也不知怎的……”苏柳陌倒是后知后觉，这事怎么就透着股诡异……她平日里也算谨言慎行，不知这两日怎么就一时鬼迷心窍。
　　“唉……”袁紫衣长叹一声，终还是十分恼她。扯过背角盖住，也不理她，在床尾和衣躺下睡过去了。
　　苏柳陌却是再也睡不着了，之前倒还不觉得，如今一想到师父失望的面色，她就如被重锤死命击打，一下一下渐渐把她砸入地狱中去。
　　天快明时手臂上的伤痛得像火烧。她按捺不住起身借着夜明灯检视手臂上的伤势，却诧异地发现银色细链上的小铃铛竟是只余下六只。想那殿中手腕上一声脆响，竟是小铃铛爆裂开来。她兀自坐在床头蒙脸流泪，心里隐隐知道，碎掉远远不止这么一点东西。
　　………………
　　第二日一早，青鸿和贺宸安都送来了伤药，并且带来了好消息，今日风平浪静，似乎并没有人察觉昨夜的事情。可惜再好的药，也医治不了她的愧疚和惶恐；再好的消息，也无法宽慰她已经萧瑟得皱成一团的心。她郁郁寡欢地送走了他们，最后把袁紫衣也劝下了天玑峰。
　　往日师父要回来，苏柳陌无不欢天喜地，笑足颜开，今日倒是第一次坐立不安，一脸悲苦。想到拜入仙门第一日，师父说的话犹自耳畔，……只求人人心怀慈悲，身正行端，无愧于心……她更是懊恼非常，悔不当初，恨不得将自己的左手斩下来。
　　………………
　　此次暮云落本只身前往南海，本是为了应十年前蛟龙王的战约。
　　十年前蛟龙王之妻为了复活先天不足早夭的孩儿，用一百童女童女之血习逆天大法。其时蛟龙王跪地苦苦哀求，元辰仙君仍将其斩于剑下。据说蛟龙王眼中血泪数日不断，南海一隅连降三月大雨。蛟龙王明知战力不敌元辰仙君，仍然立下十年之约，拼死一战。
　　元辰仙君暮云落当然如约而至。
　　他死之前经络尽断，血脉悉爆，死状甚为凄惨。原是这十年为能够报仇雪恨，修习了不少异类妖术，导致决战时走火入魔，回天乏力。暮云落白衣翩然，纤尘不染，立于万顷惊涛骇浪之上，冷眼看他死前切齿诅咒：“暮云落，我只愿你如我一般，尝尽这世间生老病死之苦，爱即别离，恨唯长久。”
　　暮云落额上随风垂下一丝乌发，反而显得更加清冷出尘。脚下浪涛挚天，卷起雪千堆。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垂死的他，眼中无尽的慈悲反而让蛟龙王更加悲愤狂怒。他喷出一口血雾，心脉已断，断断续续说道：“你所珍爱之物……必将难以保全；你所求之事，全是镜中月水中花……皆是一场空；你所珍惜之人……必将惨遭厄运，死无葬身之地。总有一日……总有一日……你这假仁假义，冷漠无情的怪物，终将遭人……永世唾弃！”
　　暮云落捏诀将他尸身上的血迹褪去，抚平了扭曲的面容，沉入万丈南海之中。其实蛟龙王并非嗜杀的妖邪，彼时掌握着风雨之术的他也曾救助过南海边的百姓，只是如今他心魔深种，让人除了喟叹外也无可奈可。
　　赶回元辰的途中，不知为何忆起那句，……必将惨遭厄运，死无葬身之地……心中竟涌起一丝不安。本来按照日程应该先回天枢殿，却直直御风回了天玑峰。远远地就看见苏柳陌跪对着主殿的大门，小小的身子衬着宏伟的殿堂，带着一丝倔强。
　　心里的不安又加深了些。
　　他袍袖一展，施施然落在白玉砖上，只向前走了两步，突然顿住。那双眸子变得像一口深井，黑得骇人，周身都是冰冷凛冽的气息。身边墨辞似乎也感受到主人的杀气，兀自铮铮作响。
　　苏柳陌听到剑鸣，回头怯怯地叫道：“师父……”
　　他默然半晌，缓缓敛了杀气，这才问道：“陌儿，为何跪在此处？”竟是见到苏柳陌身子惊惧地颤了一颤。
　　她声如蚊吟，低低说道：“徒儿犯了大错，跪求师父责罚。师父曾教诲说，希望弟子身正行端，无愧于心。如今徒儿不听师父教导，昨夜私自去探天权殿……”声音更低，几乎听不见了。
　　“你去了天权殿？”暮云落蹙眉，冷道：“为了天机镜？”
　　苏柳陌应着：“是。”
　　暮云落眸色微敛，却看到她手腕处漏出几条血痕。他指尖一挥，那袖袍径直向上撩起，玉藕般的小小手臂上仿若被绞轮啃食，竟无一块完好的皮肤。
　　“你……”暮云落面若寒霜，“就你这等修为，也去触碰天机镜？”他心里又惊又痛，一向如此乖巧的徒儿，怎么做出这样忤逆之事？还把自己伤成这样？
　　天机镜是元辰至宝，门规中有明确规定天权殿为元辰禁地，不许弟子在未得到允许的情况下私自接近，更别说试图去拿取神器了。如有恶意或者盗取之意，轻则逐出师门，重则立斩剑下；如无恶意，也难逃重罚。
　　“师父……”苏柳陌已经是泣不成声：“徒儿一时糊涂，犯下这等错事。师父怎么罚都可以……鞭笞杖责也好，禁闭思过也好，即使……废了修为也好，只要……只要不让徒儿离开这天玑殿……”她泪眼朦胧地抬眼看向师父。清冷的面容如此遥远，遥远得自己好像那断线纸鸢，不知被狂风吹向何方，再看不见执线之人的身影。
　　暮云落并没有回答她，面上恢复了万年不变的淡然，只问：“你腿伤未愈，如何只身去探得天权殿？”
　　苏柳陌心头大惊，解释道：“我趁紫衣睡下后……偷偷御剑去的。”
　　“天权殿自然有弟子看守，怎会让你轻易潜入？”
　　苏柳陌断断续续说：“大约我个子小……没被发现。”
　　“那你伤成这样，如何又能从天权殿逃回天玑峰？你手臂上的伤药并非天玑殿中所有，谁送与你？”
　　苏柳陌泪水如断了线的珠串一般潇潇落下。
　　“陌儿，”暮云落轻叹一声，说道：“你既然已经知道自己犯下大错，为何还要欺瞒为师？”
　　苏柳陌腕上银铃兀自叮叮当当响起来。她早已充耳不闻，被他语气中的失望压得卑微如像一颗尘埃，伏在地上只懂得拼命摇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淡淡地看她一眼，银铃阵阵似乎催促他做出最后的决定。暮云落略一失神，指尖一点渡了一丝仙力过去。这才转身缓缓说道：“今日你且在房中反省，明日自己去玉衡殿领罚。你须据实禀告，听凭伺严发落。”
　　身后苏柳陌凄凄然喊了一声：“师父……”
　　他心中一紧，脚步却毫无凝滞，独自踱进殿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