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云暮待卿归》轻墨入隐

29、第二十八章 花落成海

　　月华正好，泻了漫山遍野。
　　轻云之下，桃花林上，飘然绝世的身影负手而立，白袍随风扬起，宛如翩然而舞的鹤翼，似乎随时都会仙化而去。
　　青鸿一惊，立即在剑上拜倒，“仙君。”
　　“起来说话。”还是那淡然清雅的嗓音。
　　“是。”青鸿站起来，静默地等着仙君问话。
　　“你和陌儿熟识？”
　　“上次弟子借了仙君的墨辞剑去幽水河斩了青殇龟，返回元辰途中在出云廊又遭遇浅夏使了枯山荒野害人，顺手救下两人，就是柳陌和陆白。”
　　“既然只是一面之缘，你为何在百丈梯时助她？”
　　青鸿心中不免吃惊，想自己也算是小心了，居然还是被仙君发现，有些惴惴地说：“弟子与柳陌并非一面之缘，她尚且年幼时在叠翠青峰镇也是替她解围一次，后来得知她和陆白是到元辰来参加选拔大会，又送她到启琅镇，一路上甚是投缘，本想如果通过选拔，就收她为徒，哪知……”
　　仙君继续问道：“那在陌儿在洗髓池中的幻象中，你为何抹去妖邪的面容？”
　　青鸿惶惶然答道：“弟子发现那妖邪竟然和仙君长得一模一样，担心各位尊上觉得辱没了仙君，判定她无法通过……”他垂头俯首继续说道：“仙君……柳陌在枯山荒野中对上狠厉的浅夏，纵使身小力弱，心中害怕万分，却依然正气凛然，无半分惧色，与浅夏斡旋了一盏茶的功夫，要不是如此，他俩等不及我赶到，早已已经葬身妖腹。柳陌天资聪慧，心思灵巧，仙缘深重，必是可造之材。仙君切莫因为弟子的小小违规，就失去对她的信心。”他顿了一顿，“弟子知错，该罚。”
　　暮云落道：“你不用如此紧张。我只是见你待她如此亲厚，一时好奇罢了。柳陌已经得了我十年修为，本就理应拜入元辰。既然我让你带她去洗髓池，自然也是希望你可以护她。”
　　青鸿第一此从元辰仙君口中听到“好奇”一词，不禁讶然，仙君也还有好奇的时候？真是奇事一桩。听仙君如此说，应该是不用受罚了。他喜滋滋地抬头：“仙君，那师父那里……”
　　“伺严自然是不用知道这些琐事。”暮云落淡然地说。
　　“谢谢仙君。”青鸿拜倒。
　　“柳陌是我的首徒，我不免有些地方考虑不周。过两日她身体将息得好一些了，会先到摇光峰小住三月，她尚年幼，届时还需你多加照拂。”
　　“仙君嘱托，自然不敢相忘。”青鸿应道。
　　“你且先去吧。”暮云落说道。
　　青鸿得了大赦一般，拜了一拜，一溜烟就跑得没影了。
　　暮云落抬头敛眉看着天上一轮明月，默然半晌，终是轻叹一声，连脚下的万朵桃花也随他一叹敛了芬芳。见她第一日，就知她八字太冲，魂重命轻，能活到现在这个岁数已经是不易。好在仙缘深重，又有机缘从仙人那里得了腕上的小铃护体，小灾小难纵然不断，但性命倒不堪忧。可是不管他怎么算，也堪不破这个天机，他与她并非注定为师为徒，却今日在天枢殿中不知为何一瞬恍惚，就收下了这个徒儿。
　　人常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说的是一生的牵绊和记挂，他孑然一身惯了，突然心中要塞进个小女娃，自然不太习惯。
　　回身展开灵目，暮云落看见屋中的小女娃筷子上还夹着一块煎蛋皮，正送到嘴边，人却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他摇摇头，一闪身就进了厢房，指尖轻点，苏柳陌凌空而起，轻轻落在榻上，又覆上薄被。抬手将桌上一片狼藉收拾干净，夜明灯闭得暗一些，走之前看屋中实在简朴，又顺手填了三个木凳，两把梨花椅，一张红木案配着铜镜，床前踏脚小几，几下铺着霜色毛毡，月白床幔，艾绿流苏，墙上一副字画，龙飞凤舞写着“勤勉”。临走时在案上又添了个花囊，并了数枝桃花。
　　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去了。
　　………………
　　早上苏柳陌睡到自然醒，本来是迷迷瞪瞪，一睁开眼，以为自己躺错了房间，登时惊到神清气爽。稍微整理了下衣衫，走到门外，看到自己还是在先前的那间房前，想是师父昨晚添置的了，心头不禁喜滋滋的。看这日头已上三竿，连忙到主殿去拜见师父。
　　“师父！师父！”这次倒没有什么阻碍，她一头莽莽撞撞地跑进殿中。
　　天玑殿主殿中布置倒也十分古朴，更像是个偌大的书房。房中南侧立了个三丈来宽的屏风，想来屏风后面应该就是仙君的寝室了。这时殿中的木椅上还坐着个青色袍子的长老，苏柳陌定睛一看，原来是执掌风清游。连忙躬身拜见：“尊上，早上好。”
　　神仙师父正端坐在书案后，案上铺着垂地的朱褐色锦缎，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制成的。看她冲进来，风清游大概正说着什么，也是停了下来
　　暮云落说：“柳陌，你先到殿外候着，我跟执掌有事商量。”
　　苏柳陌吐吐舌头，跑到殿外去了。
　　风清游说：“昨日看这小女娃倒是十分老成，不想今日见了还是小孩心性。”
　　“自然，她才七岁。”嘴角闪过一丝笑意，待苏柳陌跑远了，又正色问道：“言为，你方才说那魍魉不见了？”
　　“是。今早弟子来报，说是昨夜两个守在清晓洞口的弟子都睡着了，早间起来发现那只魍魉已经不知去向。”
　　“这事也是来的蹊跷。昨日晚间有什么痕迹？”
　　“本来那只魍魉既无妖气也无妖力，不适于过于苛刻，所以并没用困妖链锁上。如果守卫弟子睡着，他自己也能走得出来。昨日亥时向婉还去看过他，当时他还在昏厥中。”
　　“向婉去探过他？为何？”
　　“她带了些吃食过去，本是想如果他醒转来，看能否从他口中问点话出来。结果不管怎么唤，都兀自沉睡，也就罢了。大约呆了一刻钟，她就回天璇峰了。”
　　“以向婉那深究的性子，倒也在情理之中。”暮云落说道：“我本来也打算今日送他回启琅镇，哪知道有人先我们一步掳走了他。”
　　“仙君，你是怀疑……向婉？”风清游谨慎地问。
　　暮云落摇头：“非也。向婉任元辰策师已经三十余年，数次在元辰跟妖邪的对战中出谋，均是良策，而这人做事也不过是这几年间的事情。”
　　“向婉昨日倒跟我提起，说是这人未必是入门不久的弟子，有可能藏匿多年，待地位稳固后才开始犯事。”
　　暮云落沉吟片刻，说道：“向婉心思细腻，倒是考虑得有理。但是元辰门下弟子数千，排查起来难如登天。我们也只能多多留意，看那人什么时候漏出马脚了。”
　　风清游点头，又问道：“那魍魉之事……”
　　“既然它本是妖邪，也已经离开，就罢了。”暮云落又吩咐道：“这细作一事，暂时不要泄露，以免打草惊蛇。就说是看守弟子疏忽大意，它自己凭些许妖力逃了出去。让莫严不要严惩这两人，点到为止就好。”
　　“自然。”风清游说：“不过莫严今日还在韧山崖上思过，暂时不知道这事。”
　　“那就交给向婉吧。”
　　风清游又从袖中拿出一只不大的锦盒，走上前递给仙君，说道：“今日早间叠翠妙清派人送来一株碧溪果恭贺仙君收得首徒，另外说是宸溪公主已经找着了。”
　　“那就好。”暮云落接过锦盒，“这碧溪果调理生息，增强体质有奇效，陌儿天生体质寒弱，前日受了伤，又得了我十年修为，倒是适合拿来给她吃了。”
　　“正是。”风清游应道。
　　暮云落突然又想起一事，问道：“昨日你收了贺家二子，你看他如何？”
　　提到自己的新徒弟，风清游倒是漏出欣慰之色：“他虽然生在帝王家，但性子并不骄纵，人也聪慧，资质还是我几个弟子中最好的一个。本来莫严是相中他的，哪想最终还是拜入我门下，也是缘分。”
　　暮云落点点头：“这人世间的帝王贵胄于修仙之人不过过眼云烟。虽然他姓贺，但是平日里待他不用有所区别。”
　　“这点我明白。”风清游赞同道。
　　两人又絮了一阵教中其他事务，风清游这才起身告辞。
　　此时已经日到正午，暮云落踱到殿外，却不见苏柳陌的身影。
　　灵目扫过，不在房中，厢房，剑阁，书阁，乐阁，礼阁，画阁……她竟是不在这天玑殿中。看得再远些，只见桃林深处一汪清泉边，小女孩正趴在池边，扯了一幅月白纱网，往水中扑腾着什么，搅得水花四散。
　　“陌儿，你在做什么？”
　　空中突然传来师父好听的声音，苏柳陌连忙把手中的纱网往水里藏，四周看了看，又不见师父人影，还是毕恭毕敬地答：“我在捞鱼。”
　　“这是为师沐浴的池子，哪里会有鱼？”
　　沐浴？苏柳陌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出了一副画面，月华初上，美人出浴图……瞬间感觉一股热流要涌向鼻腔，脸一下涨得通红。
　　赶紧从池边站起身来，退了好几步，直到背靠在一方大石上，这才停住脚。“柳陌……柳陌不知道……”
　　“你若是想要捕鱼，从这里往东南方向走出百丈，还有一方池子，倒是有些锦鲤。”
　　苏柳陌连连躬身：“谢……谢师父。”转身往西南跑去。
　　“柳陌，那是西南。”
　　苏柳陌“哦”了一声，转身。
　　“那是西北。”
　　苏柳陌“哦”了一声，又转身。
　　“那是东北。
　　为什么师父不说上边下边，左边右边，什么东南西北，哪里搞得懂。
　　苏柳陌再转身，一晃眼神仙师父突然就出现在眼前，差点被她撞到，赶紧停住。还好只是踩到了他的袍角，立即偷偷缩回脚，看那霜白料子上留了半只灰色鞋印，不禁有些恼。
　　“我带你过去。”暮云落垂目看她，只当她着恼找不到那方池子，遂伸出一只手。
　　苏柳陌呆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心里不禁又惊又喜。红着脸将带着水渍的手在衣裳上擦了好几遍，才轻轻握住了两根白璧似的指尖。
　　他翻过手来，将她整个小小手掌握入掌心。
　　昨日他牵着她，她只觉得全身僵硬，气息不匀，而今日感觉到的，更多是手掌中温润适度，滑柔细腻。
　　白袍曳地，扫过青翠草叶，他轻轻地，牵着小小的她，并未使用任何法术，只是一步一步地走过这百丈草绿。落英缤纷，芳华如雨，脚下花瓣如精灵般追随他翻飞，仿佛在绿海中腾起粉色的云彩。墨发如云雾轻绕在腰间，数瓣晶莹桃花卷入其中，再顺流而下，滑落脚下的浮花浪蕊中。
　　只有当他背对着她时，她才敢如此大胆地望着这个背影。不管他是银烙也好，是仙君也罢，如今，他都是她最喜欢的师父。
　　她在心里默默发誓：要永永远远陪着神仙师父，孝他护他，尊他敬他，让他不再孤孤单单一个人，让他绝不会后悔收了这个徒儿。
　　许多年后，不管苏柳陌身处释妖墟境，还是天庭宫阙，她常常忆起这一幕，犹如在昨日，他牵着自己走过桃林，走过花海，走向最终的命运。
　　而这句誓言，却如一个毒咒，每当想起，只觉得五内俱焚，心中绞痛难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