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云暮待卿归》轻墨入隐

30、第二十九章 人间烟火

　　眼看就快要到池边，鼻中暗香浮动，她竟是不合时宜地打了一个喷嚏。
　　暮云落侧过脸看她：“可是衣裳湿了？”他的眸子冰凉如水，却如月华清辉一样皎洁而又悠远。
　　苏柳陌习惯性地摇摇头，发现确实湿了半边衫子，又点点头。
　　暮云落这才发现她衣衫不整，腰间胡乱系着一根带子，发髻也梳得乱七八糟。手上拿着一网轻纱，还在淅淅沥沥地滴着水。
　　苏柳陌看他望着自己，很有自知之明：“平日里都是小白帮我拾掇，所以……所以……”
　　暮云落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指尖一点帮她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发髻也绾得妥妥当当，这才又问：“这纱网是……？”
　　苏柳陌松开被他牵着的手，摸着自己的新衣裳，一边啧啧称赞料子舒服，一边说：“这是床幔，我把它拽下来做成网子好抓鱼。”
　　暮云落冰冷的面色一丝裂痕：“抓鱼好玩吗？一次两次也无妨，莫要玩物丧志。”
　　苏柳陌说：“师父你真是说笑，我哪里是玩，当然是抓来吃啊。”
　　“吃？”
　　“这天玑殿里什么都没有，我想抓鱼煮着吃。”
　　“煮？”
　　“是啊，大切八段，撒上姜葱蒜，腌上半个时辰，大火一煎，再入锅小火……”
　　暮云落听她说得火爆，面色终于有些崩坏：“这天玑峰上的锦鲤，数十年来汲取日月之精华，天地之灵气，虽说不至于成仙，但是已经颇具灵气，你倒打算把它煮来吃了？”
　　难道那鱼是师父养的宠物，就好像当年自己的养的小白鸡被爹爹做了下酒菜，不是还哭了小半日？哦，那时哭得厉害是因为自己还吃了一大半。
　　就是说这山上飞来飞去的仙鹤也是动不得的了，本来还打算做成烤鸡，不，烤鹤。
　　苏柳陌赶紧认错：“徒儿不敢。”
　　“罢了，你也是才到元辰，不懂这些。我今日刚得了一棵碧溪果，你呆会拿去服下。明日还是送你去摇光峰去跟着师兄师姐多学学，三月后再回来天玑殿吧。”
　　苏柳陌虽然不愿意，但之前也答应过的，所以还是点点头说：“好。”也不知那碧溪果是什么东西，听起来倒不太好吃，也不知是不是吃了就不馋了。
　　对着这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师父，“我想吃肉”这句话，暂时还说不出口。
　　回到殿中打开锦盒一看，不过是颗花生模样的果子，看见师父跟她点头示意，拈出来扔进嘴里，嚼了两下，还没尝出是个什么味道，就已经滑入肚中了。
　　这也太少了吧，至少也得有桃子那么大才对得起叫做果子啊。
　　苏柳陌一脸不满：“师父，这果子我吃不饱。”
　　暮云落也不理她，说：“过来。”
　　苏柳陌走上前，他伸了两指在她颈侧的穴位上探了探，说：“你现在有我的十年修为，足够完成御剑和施一些简单的法术，只是你还未曾修习元辰心法，空有灵运，却无法收放自如。”又从案上捡了本书出来递给她：“这是元辰教基本心法，你下去仔细研读，照书上的方法修习，不懂的地方就来问我。”
　　苏柳陌接过一看，封皮上四个字“元辰心法”倒是全部认得，翻开第一页，就是大眼瞪小字，彼此不相识了。她老老实实地说：“师父，我以前目盲，五六岁上才治好了眼睛，所以不认得字。”
　　暮云落略想了想，伸手将书上的字抹去，指尖一点，全部都换成了一个个小人，个个盘腿而坐，但是手上的姿势却不尽相同。苏柳陌依旧一脸茫然，问：“师父，只要我按这图上的小人的姿势坐着就是修习了？”
　　“自然不是。”暮云落指着第一个小人给她看：“这些小人身上画有线条，你看这些线条都有它的走势。”
　　苏柳陌仔细一看，确实如此。
　　“你需引导体内的灵运按这样的线路运行周身，这就是基础的吐纳之法。只要能够导引灵运，再领悟术法口诀或是指诀，自然就有了仙力。”
　　“这样我可以自己施展净身咒了？”苏柳陌的眼睛一下就亮起来。今天早起，她跑了好远悄悄地便溺在草丛里，本是普通至极的事，但是在这如画仙境里，内心深处竟觉得如此龌龊，好像犯了天大的罪孽。
　　这是一个七岁小姑娘命中无法承受之重。
　　“对。”暮云落答。
　　“到时候我想弄干净哪里都可以？”
　　暮云落点点头，看自己刚给她换上的白衣一尘不染，问道：“是房中有浮尘么？
　　“不，不是。”苏柳陌答：“我想以后不用麻烦师父帮我施咒，每天都可以干干净净见到师父。”
　　暮云落了然，大约小女娃也有要面子的时候。
　　“师父，既然有净身咒，为什么你每天还要沐浴？多麻烦。”苏柳陌一时口快，没想到问出了百年来元辰女弟子们最想问却不敢，也没有机会问的问题。
　　“为师……”暮云落没想到她会这样问，“为师……喜欢罢了。”
　　请允许傲娇的神仙师父稍微难为情一下。
　　“哦……”苏柳陌叹道：“原来师父也有喜欢做的事情。”
　　暮云落自然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抬手在殿上添了一条锦毯，说：“你刚才服下碧溪果，正好调理一□□内的灵运，你先去毯上坐下，试着引导一下。”
　　苏柳陌依言走过去照着书上的人儿盘腿坐下，双手放松置于膝上，闭上了眼。
　　暮云落轻言：“切记吐惟细细，纳惟绵绵。若存若亡，似有似无。收心人静，凝耳内听。养气忘守，降心不为。真常应物，应物不迷。动静知宗，壶中坎离。坤炉丹田，气回自结……”
　　苏柳陌听懂了前面六句，后面说些什么全然不明白，只觉得师父的声音真是好听到极致。伴着这把清雅的嗓音，依着自己理解的法子，心里想着方才在书上看着的图画，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旁骛地吐纳起来。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忽觉得一股柔和的气流自左腕上升起，宛如潺潺细流，顺着手臂游走而上，到胸壑间化成一股热泉，从左至右蜿蜒到四肢百脉，运行完一圈，齐聚至丹田片刻，又如被打散一般，遁去大小经脉中，隐如无形。随之左手腕处又开始集结气流，如此循环，源源不断。每运转一次，苏柳陌就觉得似乎神识清明了一些。她心里只想着要赶快学会净身诀，一时心急，不等灵运按照规律慢慢运行，自己兀自使力加快起来。
　　不觉走了一圈，忽然觉得胸口像压了千斤大石，身子几乎动弹不得。
　　“陌儿。”耳边听到师父唤了一声，背心上突然涌进一股暖流，势不可挡地将胸口的憋闷推开。她终于吁出来一口气来，愧疚地说：“师父，我冒进了。”
　　“你才开始修习，难免把握不好进度。”暮云落亦坐在她身后，心中暗暗惊叹这徒儿果然天资过人，方才算算不过三炷香的时间，不仅习得了引导之术，还运转了三次，实在是不易。只要潜心教习，将来必有大成。
　　一时之间心中甚是欣慰，本觉得这小女娃与自己有缘，样貌生得灵秀，性子听话乖巧，如今喜爱之心更是进了一层。
　　只是这不识字肯定是不行的。
　　“今日且先练到这里。”暮云落站起身来，抚了抚袍子，说道：“为师今日得空，教你认几个字。以后你的功课除了修习灵运，参悟术法，演练剑术外，还要加上一项习字。”
　　“可是……师父……”苏柳陌一脸可怜巴巴地回头看他。
　　“不愿意？”暮云落垂下眼帘看她。
　　“师父……”苏柳陌努力显得更可怜些，一双大眼眨一眨，“我肚子……饿了。”
　　这对师徒第一次默契地达成共识——这凡身肉胎一日三餐，真是天底下最麻烦的事情。
　　最终暮云落拈了纸鹤，唤青鸿送午膳。
　　看纸鹤冉冉飞走，苏柳陌就站在殿外廊上翘首以盼。等了半柱香的时间，远远看见一只仙鹤翩然而来，优雅地落在殿前。鹤背上跳下来一个少年，霜白袍子，腰间却系了一根金色腰带，还缀着同色流苏。
　　唇红映齿白，笑颜照桃花，一对梨涡轻轻浅浅，若有如无。
　　“苏苏。”少年手上提着食盒，一照面就扑上来。
　　“贺宸安？”苏柳陌有些不确定地唤了一声。第一次见他，没穿衣裳，却一身煞气；第二次锦衣华服，晃得人眼花；第三次又是如此素淡。每次见他打扮全然不一样，倒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怎的连我都不认得了？”贺宸安伸出手亲亲热热搂住她，却听见仙君在殿里轻咳了一声。这才收回手臂，压低声音，欺到苏柳陌耳边：“仙君在殿里？”
　　“嗯。”苏柳陌看到熟人，也是高兴，忍不住笑得一脸灿烂，“你怎么会来？”
　　“说来话长。”贺宸安提了食盒，席地而坐，捡了碟子筷子出来，“本来是青鸿师兄要送来的，结果伺严尊上有其他要紧的安排，他就让灵芝师姐送来。结果恰巧我被我碰见，我央她让我来看看你，好不容易才答应了。”
　　方才他是第一次骑仙鹤，任灵芝哪里管这些，只想撂了这差事给他，转身就走了。一路上惊险万分，他差点从仙鹤背上摔下去。好在这仙鹤甚通灵性，看他紧张，飞得格外地稳。
　　不过看见苏苏的笑颜如花，想来也值了。
　　他一碟碟地拿，竟是都是双份，
　　“你也还没吃饭？”苏柳陌诧异的问。
　　“是啊。”
　　“你在这里吃？”苏柳陌背对着殿门，也不敢回头，撇撇嘴示意仙君还在殿里清修。
　　“是啊。”贺宸安不管不顾，“我只是想陪你吃顿饭，说说话儿而已。”他声音稍稍大了些，“仙君也不至于这么小气嘛。”
　　“贺宸安！”苏柳陌看他口无遮拦，连忙制止。
　　“苏苏，尝尝这个。”他住了口，夹了好大一片肉到她碗里。
　　苏柳陌立即被吸引了，哎呀，肉呃。
　　“嗯，好吃。”
　　两个人席地对坐，吃得欢畅。
　　“苏苏，我跟师父请了要去摇光峰住三月。我听向婉尊上说你也要去，是吧？”
　　“嗯，师父说我什么都不懂，跟着师兄师姐先打点基础。”
　　“那太好了。”贺宸安眸子微微眯起，笑意荡上眉梢。本来就是他听到向婉师尊说起苏苏的安排，才跟师父要求去摇光峰的，“紫衣也要暂住在摇光峰上，看来我们三人倒是可以相伴一段时日。”
　　“紫衣拜了谁为师？”
　　“策师向婉尊上的弟子丁眉师姐。”
　　苏柳陌摇摇头，“没见过。”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闲闲说着在元辰的见闻，贺宸安突然想起自己特地前来的重要目的，放下筷子，沉声道：“苏苏，小白的事，你不要太难过了。他离开了，以后……”他说得更慎重些，“以后，我定当好好照顾你。”
　　苏柳陌反而吃惊地看着他：“小白不是还关在清晓洞吗？师父答应我会放了他的。”
　　“你还不知道他……”贺宸安突然感觉一股寒气袭来，背心发凉，周身汗毛倒竖，竟是说不出话来了。
　　“他怎么了？”苏柳陌着急地问，“怎么不说了？”
　　师父安然的声音响起：“他昨晚已经离开沧微元辰了。”
　　苏柳陌急忙忙跑回殿中，看师父盘膝端坐在案后榻上，斜入天仓的两道眉下，皂白分明的眸子正瞧向自己。
　　“小白他……去哪里了？”
　　“为师也不知。大概……”暮云落说道：“是回启琅镇了吧。”
　　“他没有什么话留给我吗？”苏柳陌突然意识到大约要很久很久都见不到小白了，想起来元辰的前一晚两人抱头痛哭的情景，不禁鼻子发酸，喉头打结，嗓音都颤抖了。
　　暮云落声音不禁柔和了几分，“大约走得匆忙，什么都来不及给你留。”看她微红的眼圈，忍不住做了解释：“为师本是想今日送他回启琅镇的，哪知他先一步离开了。”
　　“谢谢师父。”苏柳陌情绪很是低落。
　　暮云落虽然劝阻过她，此时又有些于心不忍：“如若你跟他还有缘，终有一天会再相聚。”
　　苏柳陌淌了满面泪痕：“徒儿只是难过自此以后，我和小白，仙妖殊途，即使再相聚，也不能如以前一般亲密无间，心无隔隙。”她哽咽了片刻，又说：“师父放心，徒儿自当谨记师父的教诲。”
　　暮云落看她如此懂事，欣慰地点点头，说：“你先去用膳吧。”
　　苏柳陌这才退出殿中，任凭贺宸安逗趣说些什么，都是闷闷不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