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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三章(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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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呆,欲待再向他说些什么,却听群盗哄然大笑起来。青年漠然道:“不必多废唇舌,他听不到你说话,就是听到了,也答不出。”
十聋九哑!我心下一沉,低了头咬住嘴唇。隔了片刻,却听青年淡淡地说:“那又有什么值得伤心的?一个人清清静静的活着,多痴少智,反而长久!”
我愕然看向他,他却摆摆手令人将我带开。
“易守难攻”这四个字说来简单。当我被身旁两个凶神恶煞的汉子推搡着走上通往山寨的夹道时,才知道这“易“与“难“之间相去不可以道里计。这里山势险峻,森林泽被繁茂,白天向上看去尚且雾蒙蒙不见端底,只怕夜晚更是鬼影幢幢,风声鹤唳,令敌人从胆气上先畏怯三分。通往半山腰的道路仅此一条,狭窄泥泞,勉强可容三人并肩同行,若是从山上投石,或是以劲弩发射火镞而下,火借风势,再遇林木,在士卒不能达到“五倍于敌“的情形下勉强进攻,只怕多半有来无回。
默默看着,暗记地形,起先脑海中还存了“轻取偷袭“四个字。行了不远,却又是一块黑布蒙头罩下,一人扶住我,另一个人却退了开去。路是更加狭窄了,且每隔五十步便有岗哨亭尉打着暗语询问来人,法度一丝不苟处,令人心生敬服,却又隐隐惧怕。看来这样小小的一个山寨,除非发大军以十倍之上的兵力在山下常驻包围,断其粮草物资,是没有别的办法攻取的。想着,脚下一低,似乎被带进了一个凹陷的山洞中,地势折而向下,逐渐开阔起来,再走数百步,周围一阵纷乱,似乎又钻入一个狭小的洞口,把持我的人亦退了开去。
蒙眼的黑布被取下,我缓缓睁开眼睛,只觉火光亮如白昼,空洞洞的一间广室内只余下我与青年两人。我随意打量一番榻上简陋的衾褥,转向他。
“这里是我住的地方,任何人不得令不敢擅入,你请自便。“他说完,微微看我一眼,走到背后,只听“哧“的一声轻响,绳索应声而断。
我看着被交还手中的玉钗,想不懂那眼眸中的一瞬失神。
俗语说“蓦生惊变掀层浪“,事起仓促间来不及细想,等惊觉时已是身陷囹圄,这一日间的遭际乍听似乎颇为滑稽有趣,深看一层却又可怖。三缕金线与来时的衣裙均遗落在华老爹的医馆中。樊阿只知我上山采药,可这附近山野何其广阔,想找只怕也无从找起。最后想起的,是来路中遇到的少年,眼前似乎掠过他那明亮却不见底的眸子,却只是笑着摇摇头。“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之。”与其心存侥幸等个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来救,倒不如想办法自救来得妥当。
我靠在微有些潮凉之气的榻上,把所有背过的,看过的,还有仅仅扫过一眼勉强能想起的书册全部过了一遍,希望能想出一条脱身之计。可是想来想去,除了三十六计中一条“以逸待劳”外一无所获。
不知过了多久,洞口又钻进一人来,衣衫褴褛,手中提着把破旧的大铜壶,正是方才那个小个子。他看看我,笑笑,指指洞穴的一方角落,我走近去细细查看,才发现那石壁上虽不见罅隙,却缓缓渗出水滴来,下方正立了一陶盆,里面已储了不少水。他将壶撂下,做个手势示意我稍等,转身出去,回来时肩上又扛了一口华美的朱红漆箱。我“呀“的一声,好奇的跑过去看,这箱子是极其富丽的银扣戗金,花纹巧致,定是出于名家之手,不知是哪个大家小姐闺阁中物,却入了盗窟。我疑问的看着小个子,他伸手轻轻掀开箱子,内分数层,着眼处并非奇珍异宝,却尽是些寻常用度之物。小个子取了方缃色锦帕递给我,又寻出柄锥画出褚色藤蔓的漆木梳和一面小小的铜镜来,然后提了铜壶,向陶盆中注了些滚水,伸手在盆里探了探,打手势示意我可以梳洗。我怔怔的看着他,他一笑,放下铜壶退了出去。
一日之间,我再未见过他人,只有小个子往来搬运诸般杂物器皿。我冲他摆手,想说不必如此周全,他却不理,仍是端端正正的将个鎏金熏炉摆放好,退后两步,像是为了大功告成开心不已。
人类里有位名叫裴多菲的匈牙利人,他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顾,二者皆可抛。”我此时方知这句话的妙处,那自由,不是单纯无聊的闲散,而是对属于自己的一方土地,精神上永久而安宁的皈依。
两天,整整两天过去了。没有旁人来打搅我,首领也仿佛消失了一般。小个子对我很好,虽然我不知道他是否只是机械而单纯的在执行着某个命令,或是真正关心。两日来我的床褥都会在正午阳光明媚时被他拿出去晾晒,饭食和饮水也毫无可挑拣之处,地会洒水,换洗衣物会备妥当。他尊重我,态度殷勤却不谦卑,更不会主动窥伺些什么。可以说,除了略显单调静谧外,这里的日子颇为舒适。可是,我越来越强烈的感觉到,自己是被囚禁着,失去了自由。
不是因为寂寥。在主人家的那些日子,我又何尝不是整日无所事事?有时看着头顶上的天花板,恍惚中又已夕阳西下,暮霭沉沉。墨姐姐水姐姐常耽搁在外,阿粉阿橙嫌我幼小,不够年岁同她们叹惋流年,一日里能说上三四句话已然嫌多。可是,我并不觉得日子难过,反而有种天马行空,无拘无束的快乐。
不是因为简陋,与华老爹和樊阿同住时,铺床叠被,缝补洗衣这些琐事本是自己来做,何况衣食也不过如寻常人家,以水为镜,削木作钗,哪里来的妆奁薰香、服侍洒扫?
只是因为我的心不能安定,这里的色彩,声音,气味,没有一分一毫属于我的。我的呼吸,行动,所渡过的每时每刻都掌控在他人手中。我的监禁者是聪明的,他们没有用铁链镣铐囚禁我的肢体,而是用安定温饱软化我反抗的意志。在这一前提下,锦衣玉食失却了意义,香冷金猊,宝奁尘满,不过是在用更为讽刺的方式提醒着阶下囚,无力决定,惟有服从!即如此,广厦华屋与地府深渊又有何差别?
因此,我对自己说,你一定要逃,在适应和习惯的强大力量摧毁理志的堤防之前,哪怕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也好,一定要逃出去!
这是第二日的午后,小个子收拾了我的碗筷,照例取了被褥至屋外晾晒。我悄悄起身,举步跟他身后。小个子完全没有察觉我的跟随,只是自顾自的走着,这洞窟曲回极多,出了首领的寝室便是一个极大的兜转,直峭峭无丝毫弧度的峰回。我不敢贸然追上去,先探出半个头,眼前的景象恰似汹涌的浪头般迎面拍击而来,震得我再也无法前行半步,只听见自己咚咚作响的心跳声。这是一道长廊,凹陷入地,平淡无奇,猝不及防的映入眼帘。轻易可望到尽头,只不过中间隔了无数道木栅,火把,尖矛。
一刹间,我似乎可以听到头顶上方两侧,来回巡逻的匪徒踢动碎石的声音。我紧咬住下唇,手指勾紧石壁上的罅隙,一寸寸挪回身子,鼻端触及的,是皮毛与血腥的气息,冷冷的兵刃的味道,混合了杀机与险恶,呼吸几乎停顿。
“可以的!”我暗道,“看似完美的防御定然存在致命的破绽,你可以找到它。”
话虽如此,一个下午的光阴转眼从指缝间溜走,我悉心记牢小个子进出起坐的时间外,一无收获。晚间,隐隐觉得身上发冷,尽力灌上两碗热汤也驱之不去,心中忽而酸涩,神色也如那将枯尽的灯盏一般,明亮渐渐为灰暗覆没。
蓦的,屋角那口被搁置数日的漆箱吸引了我的目光,脑海中一个念头如流星般倏然划过,再顾不得其它,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双手掀起箱盖,手下一探之间,触到两件物事,脸上已带了三分喜色。匆匆翻拣时,也来不及细看,随手收入袖中,又把其余略感兴味的收拢一边,拣出一册竹简单放着,又将箱子重新摆好,安置妥当,这一番下来,已觉额角微微见汗,怕小个子随时会送晚饭来,忙转回床边,抽出一条纱帕,将所有之物包入其中,定了定心神,方拿起那书册。
本想权且装个样子,却不料入目处兀然是“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一句,我微微一怔,一向读熟了的句子,也不知为何,此时看来,心中似有所触, 不知不觉中,一册杂诗竟翻过大半,小个子进来时犹自未觉。他见我翻阅书册,面上殊无惊讶之色,只轻轻推我,俯身做个恭迎的姿势。我心中惊诧,面上只装作若无其事,点一点头,起身,未及敛容理鬓,岩壁后已转出当日那青年首领,一双眸子淡淡的看我,神色略带倦然,只唇角微微下斜,似有几分怒色。
他沉默,我亦不作声,两人僵立片刻,那首领忽将一物事随手向我抛来,俯身拾起,竟是张榜文,纸色犹新,只四角破损,叠痕纷乱,可想撕扯之人匆忙仓促之态。
“你识得字?”那首领道,瞥一眼那书册,神色不变。
“些许识得几个,不过拼凑着不通意思。”我答,举起那榜文细看两遍,“……待以重恩……不察贰心……愚劣……贱婢……有捉拿者……许黄金百两……” 抬首看他, 问道, “那是什么意思?”
“你倒来问我!” 首领侧目看向小个子, 作个手势, 他趋向前来, 从我手中接过榜文, 顿一顿, 竟自始至末扬声诵了起来.
我默然听着, 亦无须假装, 脸色已如白纸一般. 原来他竟不是天生的耳聋, 亦懂得认字, 这许久的日子, 我一点防备之心也无。念及此,额上便止不住泛冷汗。
“我早料到你与孙乌程府上有些瓜葛, 因怜你幼小,不愿多伤人命, 原想略留些日子便遣人送你离了江东, 取些金银至别处过活。“ 他沉一沉声音, “只万算不到竟勾留了奸盗之徒. 除去那玉簪, 你还藏了多少金银珠玉在身边, 竟弄得满城张榜悬银只要捉你回去, 我亦不想知道. 只是……”
“只是孙家如此大张旗鼓, 且人皆趋利, 重赏之下, 难保你手下那些人不作’’勇夫’. 等到那时, 引来大批不速之客造访贵寨, 岂不麻烦? ” 我看他, 嘴角微翘, 眼中却无半丝笑意, “倒不如杀了我, 一切就此了断. 自古文谋武战, 强盗取人性命自是理所当然。首领不必多说, 我已明白。”
话音断处, 余音袅袅, 惟有一室静默. 他轻点头, 绕过我, 径向榻上取了那册书简, 轻声吟道: “同心而离居, 忧伤以终老……” 良久, 方向我道: “我遣安义送你下山, 这里的物事……”他指指四周, “你也一并带了去,若幸得逃脱此劫,只好好寻些正途谋生,莫再行如此龌龊之事。”
“多谢。”我看着他的眼睛道,心中想着纱帕中所包裹之物, “我答应你,这便是最后一次。”
“还有,我等既为匪类,自然并非君子。” 他看我的眼光忽地炯然,“我要你心中记得……”
“我欠你一份恩情,日后自当报答。“我一敛衽,定声道,“我记得的。”
当晚,首领传令,盗窟中预备大宴。往来逡巡的守卫虽不作声,步子却较往日急了,可知其心中浮躁。
安义没入土中已有一个时辰,我看着身旁的包裹,总觉得心中难掩烦乱。彼时,首领一意要我带走它。他交待好一切,起身欲行,又止,转头对安义做了数个手势,又看向我:“率众而行,规矩自比天大! 破了规矩,只怕众怒难犯,众意难平。因此我有心放你,却不能够随心任性而为。你可明白?”
我点点头。他自怀中摸出两个布袋,交至我手中,低声道:“若遇到危难,取青囊与安义同看;若脱得性命,取白囊自看,一切只看你的命数罢。”
我想不明白,他当日为何要抓我,既抓了我,又为何要放我?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寻常人看来,也不过是寻常的句子。
“安义的功夫虽好,可从山腰挖到山脚,任你有通天本事,一时三刻也难成此举。” 他思忖片刻,“七叔的房里却有条下山的密道。只因以往银钱好赚,山戒却极严,他常嫌气闷,数年前寻了工匠暗中修造,本为入城消遣之便。谁知近年官府严令清剿盗伙,风声日紧,我因此发了令箭短刀给巡山弟兄,令:但凡有私自下山,不遵号令者,以勾结官府论处,立斩无赦! 他方才将此事作罢,却也未将暗道堵死。”
他顿了片刻,笑道:“七叔心高志远,一向不肯屈居人下,心中自有所图谋,他的用意我当时不想深究,因而未加干涉,没想到此番竟派上了用场! 安义只须打通此处与他卧房的通路,找出暗道入口,你二人便可安然下山。这法子虽然冒险,可后顾无忧。非万不得已,七叔断然不会透露密道所在,即使发现你们逃了出去也不会声张,说不准还会帮着遮瞒,这样一来,咱们的把握也大了几分。”
我亦只是笑笑,他奇道:“我为你设想周全,你竟不谢我?”
“谢你的不杀之恩,谢你没有将我交去换了金子,这都说得过去。”我学他那种淡淡的口气与表情,“可是为这法子谢你,我犯不上,或许,我还是帮了你的大忙!”
他笑着摇摇头,不置可否,只说:“小小女子,机心多了未免减却质朴纯真。”
“质朴纯真,可也不能白白叫人算计了去!” 我不再理他,回身开始整理东西。身后良久无声,似乎人已远去,再回转头,却见他仍伫立当地,目光凝注于我,却又似穿过我身,至于极远,极久之处。
“无论如何,我总盼你能活着。” 他说,未再看我一眼,径自离去。
正自凝神,却听得脚下“波”的一声轻响,我吓了一跳,低头看去,却是安义灰头土脸的伏在洞口喘气。我抛了手中书册,跑上前去,他笑着冲我点点头,神色中却带一抹痛楚疲惫。我强拉起他的双手细看,只见一幅麂皮手套磨穿大半,指尖露在外面,皮肉斜翻,鲜血淋漓。
第一次见到人类的血液,悲凄而明艳之物。我叹气,随手撕下衣襟, “主人!” 安义吃惊,试图用震动眼光阻止我。 “并不是为你,而是为了不被人追踪到痕迹。”他看着我的唇,猜测我的话语,颔首,又垂下目光,我却在他面前用手指写下两个字, “安义,我的名字是朱碧,并不是你的主人。离开这里后,我们分道扬镳,有缘再会。”
“主人!” 他大为惶遽,目中竟有泪光,拉住我的衣袖,颤声道:“你要我死?!”
我惊奇地看着他,摇头, “不,安义。我只是不需要你,你可以去过自在的生活,不必听命而行,为他人耗尽一生。”
“主人,你的好意,安义心领了。” 他怔了片刻,凄然而笑,“只是这世上,有种蔓藤名唐,卑微柔弱,惟依远松而生,松死而唐不可独活。安义也是这样,生来的宿命与特长即是成为一幅影子,离开了主人的影子是不能生存的……”
话音未落,只听头顶上传来欢呼谢赏之声,紧接着是杯盏盘碟交相碰撞的声音,酒坛中的液体汩汩流出的声音,守卫你抢我夺大肆取笑的声音,我拉住安义,“我们先离开这里。”
所谓的地洞,其实只称得上是一条甬道,狭窄处仅容侧身蜷伏而过。安义往来惯常,自不费力,我却已是尘满面,鬓如霜,手中却紧紧握着包裹不肯松手,模样狼狈已极。周围渐渐安静,听不到任何足以判定安全的声响,反而令人心中慌乱。
“你怕么?” 安义问, “不必回答,我听不到。” 我依言不答,只觉得黑暗使他变成另一个人,“不必怕,总会有尽头的,无论尽头是什么,我都会同你在一起。”
这是我听到的第一句承诺,虽然只是缘于休戚相关而非真情流露,仍令人感动莫名。我暗笑自己,何时起学会自诩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