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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二章(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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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起,樊阿与我一同上山的日子少了。我对他说:“你既对草药无心,不妨多花些时间在钻研金针刺穴上,这附近山上清静得很,平日里采药的工夫我一个人就可以。”
一语既罢,已是轻轻侧开头,故意不去碰触他那感动中荡漾着些许温柔的目光,心中明知他会错了意,却未言明。我不懂得人类口中纷繁庸扰的“情义”二字当作何解,只是知道樊阿已将我看作了可以倾吐心事的朋友。既然如此,我又怎能忍心伤他?
来到汉末,是为了亲历流血漂橹的战争,记载经天纬地的才华,描绘这段被无数前辈纵情恣意的演义着,因而变得扑朔迷离得令人神往的历史。比起那些流光溢彩,跌宕起伏的悲喜胜败,樊阿的爱与恨如同一粒磨损的珍珠,暧昧模糊,有的是平淡中日日衰减的光华。这样的故事,在盛世太平的年景中或许是值得一诉的吧。
虽已无心续写,心中却暗自希望那结局是快乐的,为了些什么,我亦不甚明了。等待与期盼,原是人类的专署,由它而生,为它而死,再回首处,已是千帆阅尽,青丝成霜。
而我,本不应当有太多心事的。
清明已过,晨寒仍是不减,窗外雨声恻恻,人的思绪也跟着绵软起来。我一面绾起头发,一面拉了昨日替樊阿缝补的一件青色罩衫披在襦裙之外,看上去虽裹得厚实,可出门时还是感到峭然的风从宽宽广广的袖中钻了进来。
清晨的露水很快沾湿了鞋子,我却走得十分起劲,渐渐亦不觉寒冷,黛青的远山,葱翠的细柳,还有脚下嫩绿欲滴的芳草,被雨水洗过的绿色如年轻的生命,纯净而活意盎然。或许是幻象罢,在这样一片拂晓春色中,远方竟有一个红色的影子渐行渐近,像是一团烈火,夹着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驱散了清凛的寒意。我停了脚步,轻轻揉了揉眼睛,眼前一切是真非幻,那红影略带踉跄的靠近,却是个气韵柔弱的稚龄女童,手足五官均细致小巧,只是眼角微微上挑,顾盼间隐然有凤目之威夹杂其间,旋即却被怯生生的瑟缩取代。苍白的小脸被火红的衣裳一衬,更添楚致,举动处若有若无一阵泽兰香,和着花露的甘冽之气,越发清馥幽远。
她看到我,停下了脚步。
“你......”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迎上我的,只一刹间,目光便由询问转为求恳。怎样的生活能让一个孩子过早的学会分辨人心?她轻轻地问:“可不可以帮我?帮我藏起来。”
“谁在追你?”我问,话音未落,小姑娘的两颊亦如火焰般团团的燃了起来。我惊诧之下,方觉她年纪虽幼,却已不是个孩子了。那神情,那举止,一颦一笑间无不透着花蕊初绽的芳华,只待那个懂得怜惜的良人珍重托付。她,可是在爱着什么人?
爱与恨,就像围棋枰上黑白两色棋子,置身事外时看似简单分明,深陷其中时却纠结交缠。剪不断,理还乱,伤人处亦如战场。
在祖师婆婆们撰写的书册中,聪颖美丽的贵族少女多半有着天真纯洁的梦想,却一再被现实无情的葬送。不再追问她缘由,只是看着那一袭红袍,那样鲜研明媚,仿佛要将全部的热情释放到极至。她可会爱这烈火一般的颜色直至终老?
我忽然很想知道。
“翩翩白马称金羁,领缀银花尾曳丝。“
第一次听到马蹄声,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骏马“,高大,清细,勃发的身姿,眼睛如古玉般透出光华,淡淡的看着我,一如马上少年的神情,隐敛平定的炫示着命定的高贵,不是刻意,一种天然的优越与高高在上。
他身前步行簇拥着数名持矛划戟的甲士,后随二三家人。队伍亦如同训练有素的战马,见道中有人,片刻未停,亦未减慢行进的速度,直直逼来。我呆呆的注视着少年鹰隼般锐利的眼睛,下意识的闪避至路旁。甲士兵刃上的寒意拂面而过,蹄声如风般清越,行至我身边时,却忽然变得踟蹰。
“住!”少年略一抬手,翻身下马,四下里立时一片寂静。我侧过头去再看一眼那白马,耳边听他闲闲问道:“小妹为何凝注越昭龙良久,目中露出叹惋之意?难道是马不够好?“
我摇头:“孙阳的《相马经》里说,千里马多得‘兔之头与其肩,狐之周草与其耳,鸟目与颈膺,鱼之鳍与脊。’这匹白马清秀灵活,毛色闪光发亮,耳聪眸明、头颈高昂、四肢强健有力,应当是难得一见的良驹。”
他看我一眼,点点头,“得兔与狐,鸟与鱼,得此四物,毋相其余。”忽而朗声笑道,“既然马是好马,你方才莫非是在感叹明珠投暗?”
我认真的点点头,他又大笑起来,“好,很好!那你倒是说说,我翩翩佳公子,哪里配不上越昭龙了?”
我看着他的笑容。少年的脸上有着十分刚硬的线条,像是用刀锋直白的塑刻出来,未经修饰润色的雕塑,朗朗的眉目间,是恢宏的山川与江河。
然而他的笑是神奇的,像林海的苍翠染绿了千山,太阳的光芒映红了百川,在一瞬间现出孩子般绚烂的纯真。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
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首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矫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胡虏数迁移。
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曹子建的《白马篇》,在他降生前的三年,就这样被我慢声吟出。少年看着我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惊奇的神色,他嘴角残留的笑意慢慢敛去,年轻英俊的面容上掠过一抹惊鸿般飞扬的神采,语气却恢复了平淡:“这是什么意思?”
“是在夸你。”我笑,对他做个鬼脸,他愣了一下,也笑起来。“哦?适才不是说明珠投暗?“
“只是觉得它寂寞,明明有本领却不能施展。”我走上前去,“它的伙伴们此时在战场上奋蹄疾驰,帮助主人轻袭流寇,摆脱追兵,它却只能……”
“少主。”正说着,一个甲士靠过来,双手捧着一袭红袍,我假作不见,手势生疏的轻抚白马的鬃毛。
少年平静的挥挥手,侧过头来看我,“只能怎样?”
“追莺逐燕。”我简短的说。
“是你教香儿把外袍罩在树丛上,又将树枝倒曳在鞋上除去脚印的?”
“是。”
“为什么要帮她?”
我笑着摊开左手,“昭帝时流传下来的游丝刻燕钗,质料又是难得的墨玉,这样的机缘并不是每天都能遇到的。”
少年连看也不看一眼,冷冷的道:“和盘托出,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倒不怕死!”
“良驹多有灵性,何况主人又是精明,我想瞒也瞒不住。”我笑,“只是有句话你说错了,贪财的人多半是怕死的,我也不例外,所以现下……我就要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说着,用力一扶鞍,脚已勾上马蹬,右手扯住缰绳,左手却紧握玉钗,悬于马股上方,回视少年。
“我不想伤到你的马,脱得性命,自会放它回府。老马识途,你的越昭龙不会没有这点本事的!”
少年眸中闪过一丝笑意,淡淡的笑道,“敬如尊言,敢不从命!”说着,衫袖轻挥,示意众人让路。
我心念一动,但自觉计策周全,并无破绽,仓促间亦不及细想,一兜马缰,双腿用力。一阵嘶鸣中,身子已入腾云般跃了起来,耳边风声呼啸,树木纷纷倒退。
只听得身后少年放声大笑:“小妹,看样子越昭龙是喜欢得你紧呢!”
如果马可以用奔跑的速度来表达对骑手的喜爱,那么越昭龙是喜欢我的。四蹄翻飞间只是一忽儿,它的主人已不见踪影。
“书里头说狗与马是最忠贞的动物,看来也不尽如……”一个“此”字未出口,我的脸色陡然变白,手中缰绳不自觉的一紧。越昭龙轻轻嘶叫了一声,缓缓的住了脚步,却是任我怎么兜转缰绳也不肯回身了。果然有古怪,我强抑着不安跳下马背,走到它面前看着它。它并不回避我的目光,一幅“取舍由时,行藏在我”的淡定样儿。
这马也不是吃素的,威逼的手段看来使不上了。我叹了口气,将手中无用的钗子胡乱插回头上,拍了下它的脖子,“你这家伙好样的,居然和那小子合起伙来骗人!也罢,上兵伐谋,其次伐交,你自去吧。”说着,随手放了缰绳。
那白马像是听懂了似的又嘶一声,昂颈奔蹄,顺着山路绝尘而去。我看着来路,明知此刻赶回为时已晚,可心中似乎不甚焦灼,反而隐隐有种被戏耍的窘迫。
天尚未大亮,山谷中仍是寂静非常。我行不至数里,便听得一阵清脆的响箭声直刺入耳中。正惊异间,头顶一块黑布陡然罩下,鼻端只觉异香非常,却神志清醒。布罩兜下时,周围本已有人声窸簌暗动,此刻却嘈杂纷乱起来。
“并肩子,念短吧!点子不倒,莫醒攒!”一个清朗的声音冷冷吩咐道,传递着刻不容缓的命令,不容违逆。片刻间,只听风微树摇,不闻人语响。我心念微动处,身子一动不动的伫立片刻,摇晃几下,似乎伸手想揭那黑布,却最终缓缓软倒在地。
“总瓢把子,相家的尖斗真是个响儿,中了……“一声冷哼,语声骤然停顿,我竭力屏住呼吸,只觉有人轻轻走到身旁,略一迟疑,便揭去了遮住我头脸的那幅黑布,又是一声冷哼,有细长的手指缓缓的摩挲过我的发际,微一用力,轻轻拔下那玉钗。接着便是无声,看样子,他们是冲着那个叫做香儿的小女孩来的,也不知是哪路的山贼强盗?我再也忍不住好奇,偷偷在睫毛下掀起眼帘,却猝不及防的触到了一双寒冰瑞雪般没有丝毫温度的眸子。
“起来!”他漠然命令道,将玉钗拿在手里把玩,眼睛却扫一眼我的人中。
真是风水轮流转,我想起此时不知在哪个山坡上信步吃草的越昭龙来,方才是我要刺你,现在可轮到旁人要刺我了。想着,睁开眼睛,拍拍身上的泥土站了起来,盯着那个被人称作“总瓢把子”的人,只见他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一件竹青色长袍已洗得泛出白来,饶是如此,亦比他手下那些褴褛不堪的麻布粗衣好得多了。
“盗亦有道,何况此事本就是你们的错,不应当迁怒于我。”我话音未落,群盗已是一片哗然,青年却仍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指指他手里的发钗,“单凭这个就认人么?难道看不出我身上其余衣饰尽是寻常?”
“尖斗太岁减着,口气倒是不小!”青年仍未开口,傍边上一个精瘦的汉子已是怪里怪气的嚷了起来,一面扯扯自己破旧的褐黄麻衣,声音不大,那乖戾诡异的语调却刺得我头皮发麻。“我看不给鞭轰儿她是不知道浑天青天!”说着,给群盗使个眼色,看来此次的事情是由他一手策划,出了纰漏便恼羞成怒,因而要借着我的失言挑起群盗同仇敌忾之心,以遮掩过失。想着,果然见众人目露凶光的呼喝起来,我却不理,只是看着那青年,他亦正淡然打量着我,云淡风清的道:“火点家的尖斗哪里知道水码子的难,七叔又何必同个念攒子怄气?”
精瘦汉子本来蓄势待发,听了这话一下子闷住了脸,难以置信的瞅了一眼瓢把子,再恶狠狠的盯着我看了半晌,终于将头转到一边。
“我可以走了么?”我问,这首领居然如此通情达理,倒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不可以。”他说,居然似乎有了丝笑意。我一呆,只觉背后双手被人用力一收,像是被绦索之类的物事捆住了,忙扭头去瞧,谁知这一瞧不打紧,两步内的地面上竟然凭空多出一个脑袋大的洞来,背后一个浑身泥猴似的小个子正冲我一个劲儿的咧着嘴笑,一口白牙显得分明。
“好厉害!”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土行孙”一类的功夫,虽然手腕很疼,可还是忍不住赞了出来。小个子瞅我的神情像是在夸奖他,更是开心,拍拍自己的胸口,伸出两个大拇指。